千相(第3/8页)

卢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落时,脸上已涕泗横流。云儿见状,忙夺下酒杯道:“官人,你醉了。”

“没有,把酒盅还我。”卢檀手臂胡乱摸索。

云儿搀其离座,半卧在闺床上,说道:“奴家不知官人所言谓谁,其中情切,令闻者动容。官人不妨歇息片刻,奴家为官人弹一曲。”

卢檀昏昏然伏于床榻上,惝恍中,几声拨弦传来,带他回到铁马冰河之中。

“将军为何不悦?”

粮队回寨十日后,钟云拜过李升,领下书印,正式成为卢檀部下。那几日,营中鼓声渐少,晨起日落,再不见众军士操练身影。

卢檀抱臂立于帐中,望木栏上一口长弓,久久不语。

钟云问:“将军愁苦分明写在脸上,为何不愿说?”

卢檀回头,面色如铁,眼中却似有泪。

钟云道:“将军如信任我,小人赴汤蹈火,愿为您分忧。”

卢檀苦笑,道:“你不明白。”

帐外似有喧嚷,几名兵士拉绳索、喊号子,不时便听高大旗柱轰然倒地。

“你也去收拾吧。”卢檀道,“几日之后,我们便要撤军。”

钟云似惊,问道:“撤去何处?”

“灵州或西平。总而言之,不再向南进攻。”

钟云皱眉道:“原来将军愁的是这个。将军自肃州发兵,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为何在此止步?”

卢檀干笑道:“只因有人目短志浅,急着去做皇帝梦。他却不知,随他揭竿之人,几个愿偏安一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不想一老者之言,竟让我梦碎于此!”

钟云闻言,屈膝而跪,抱拳道:“小人不才,愿意以一己之力,为将军排忧解难。”

“好,好。”卢檀只是答应,并未在意。

三日后,卢檀熄灯,方要入睡,却听见帐外一阵扰攘。须臾,钟云匆忙而入,进言道:“李升已死,众将士在外等待将军。”

卢檀大惊,耸然道:“怎会如此?”

钟云道:“小人以大局为重,为将军割下了李升头颅。”

帐外,万余支火把长明,卢檀持剑登高,俯望全军。但见围篱之中,众将士列阵,呐喊呼鸣。

卢檀拔剑,振臂高呼:“大计将成,可愿后撤?”

众军齐应:“不愿!不愿!”

“吾等所向,是为何处?”

“先下潼关,再破京城。”

呼声如潮,磅然推向南方,却无人注意到,高台下一件银铠,悄然隐没于夜色中。

筝乐如泣,卢檀竟听得痴了。

卢檀似能在曲中闻到自己的郁结,自破潼关时起,其便在心中扎根。不觉间,卢檀好似溯游而上,历数幕幕旧事。

云儿收指,抚尽余音,起身敛容道:“官人觉得如何?”

“甚好。只恨我胸无点墨,无法称赞姑娘妙手仙音。”

“官人言重了。”云儿浅笑道,“云儿倒觉得,官人不像寻常之人。”

卢檀惊愕,反问道:“依姑娘看,我该是何般人物?”

“云儿虽小,也阅人无数。”云儿道,“世上还无人像官人这般,一脸难言之苦。所谓高处不胜寒,身居高处,与归者愈少。以此观之,官人恐在万人之上。”

卢檀瞠目结舌,又听云儿继续道:“官人似桀骜之人,却也让人生怜,功名富贵于官人而言,全不如一知己珍重。”

卢檀苦笑,思量道,自己戎马一生,历尽沉浮,到头竟被一个女子同情。若叫人知道,这皇帝,恐做不成。

“龙袍虽好,终究带不去奈何桥上。”恍惚间,两片薄唇贴近,道,“陛下何不醉于当下,莫管明日愁长苦多。”

十一

先朝末年,雨水。

天下皆知,肃州节度使李升已死,副将卢檀代之。

那段时日,营中众军厉兵秣马,一扫往日颓靡之气,军旗重飘于渭南半空。

对卢檀而言,此时尤为艰难。自李升死后,军中上下同心。只是眼下潼关城,犹如巨兽般挡在前路。

某夜,卢檀将钟云唤入帐内,知其曾为潼关戍将,便问那城池有何破绽。

钟云思索片刻,只道:“潼关城墙,三年小缮,五年大修,无易攻之处。其下之水深如幽壑,其中设蒺藜、木钉,无法强渡,可谓固若金汤。”

卢檀闻言,喟然长叹道:“若想拿下潼关,必经历无数血战。”

“将军莫急。”钟云道,“潼关城池虽固,可其中粮草,取自东面阳平。若能以巧克阳平,塞其路,断其粮,围而不攻,三月之内,潼关可破。”

“若能克之,实为良策。”卢檀道,“可阳平西南为华山,险峰环抱,猿猱难攀。不克潼关,如何拿下阳平?”

“华山之中,有一条小径可通阳平。”钟云道,“只是这路陡峭艰险,行道者十中有九不得生还。不知将军是否信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