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约定的完成(第3/4页)

喔,就这样?就只是客客气气的感谢?张迪臣的话像一把将铁链狠狠斫断的刀,他们重新分开,不再捆绑,楚河更宽,汉界更阔,忘川河的两岸距离得更远更遥。才刚以为浮上河面,陆南才再往河底里沉下去,沉下去。原来不存在河底。

张迪臣见陆南才不说话,自顾往下说。初时他从赤柱被调到马头涌协助日本人管理印度兵,以为是优差,该是畑津武义在背后做了工夫,回报他曾提供情报。但原来印度兵对英军充满怨恨,怪他们明知道打不过日本人却迟迟不肯投降,又派他们防守最危险的阵地,白白牺牲许多性命,于是把张迪臣视为眼中钉,经常惹是生非,找他麻烦,有一回甚至把他拉进浴室,三四个人压着他的手脚,轮流侵犯,对他做尽男人所有能对另一个男人做的动作。张迪臣挣扎反抗,被打得头破血流,阿斌闯进来援救,岂料同样遭殃,甚至,更遭殃。

事后日本人不问因由,用“失格”的罪名把所有人关到牢房里拷打、断粮。张迪臣想明白了,这其实是畑津武义的设计,畑津非常了解印度兵,特地把他调到这边,跟报答毫无关系,而是送羊入虎口,要他受苦。张迪臣在牢房里哭了几天,决定逃离,要走,必须走,否则必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且也唯有这么一走,想办法回到英军阵营,人们见他跟日本人对着干,始不会怀疑他对英军的忠诚。他和阿斌花了几个月时间谋划,三番四次想逃,都是临门一脚觉得危险而放弃,终于等到除夕的大好机会。

“他?阿斌?”不断听见这个名字,陆南才听出了端倪,刻意把语气压抑得漠然,一边问张迪臣,一边瞄一眼蹲在地上的身影,那个影子仍在哆嗦,非常疲劳的样子,连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亦无力回应。

张迪臣微愣,然后嗫嚅道:“嗯……我的……朋友,他是华兵,开战前跟我一起在情报小组,我们投降,所有华兵遣散了,他偏……不走……他要跟我留下……现在一起逃出来,也会……一起……跟我……一起去中国。”

地上的身影忽然轻轻挪动,仰脸望向张迪臣的背影,因为漆黑,陆南才依旧看不见他的五官,或即使看见亦不愿看,但猜想他眼里必含着感动的烫热的泪。

陆南才感受到阵阵寒气从四方八面袭来,忍不住浑身颤抖,仿佛躺在棺材里面的冤魂全部飘起来,飘过来,浮在半空中,把狰狞的脸孔凑近他,嘲笑他,讥讽他。室内鸦雀无声,却处处是笑声。他恨不得自己亦是棺材里的人——不,棺材里的鬼——跟其他鬼一起瞧不起人间世界。

怎会跟想象中的重逢情境这么不一样?如果可以,陆南才真想把鬼魂从半空硬拉下来,好好问问。鬼魂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吗?告诉我,为什么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没有紧紧的拥抱,也没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而只是另一回分离的匆忙预告?

鬼魂给不了的答案,陆南才决定自己找。他在黑暗里跟张迪臣对望,其实没法确定张迪臣在看他,只猜度是,或渴望是,他希望即使从他的眼睛里找不到或许早已不在的爱意,至少亦该有几分歉意。可是,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昔日的蓝眼睛如今比黑更黑。

半晌,陆南才终于问:“你……你们……”一开口,喉咙便哽咽,像被无数厉鬼用爪子掐住喉头,问不下去了。他咬唇忍住眼泪,有另一个人在场,他不可软弱,也不想软弱。

幸好张迪臣打断了他的问号,道:“我们先到澳门,再转往石岐,那边是游击队的地盘,安全。但要有船和通行证,阿才,你必须帮忙,我知道你已经帮了许多,最后一次,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帮,我们会很感激你。”

最后?你们?原来里面既没有我,也没有我的未来。你们走了,就这么走了,我所曾付出的努力注定像鬼魂般虚无飘渺,摸不着,留不住,都不算数。我的臣,就将这么走了。陆南才双腿发抖,担心站不稳,伸手握扶身旁的棺材,木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泥土,手指触碰下去,感受到粗糙,他掐起一撮尘土,松手,让它们从指缝间渗落,再掐起,再放手,皮肤与尘土的磨擦让他体会到自己的真实存在。他还活着,他还不是鬼魂。他不愿意当鬼魂。

三人再次在黑暗里沉默,陆南才的嘴巴像被尘土封着,千言万语说不出来。主室外偶尔传来沙沙声响,是两个小鬼在草丛间踏步,青春的灵魂满满承载着家仇国恨,难以理解墙壁后面有一个可能比家仇国恨更使人伤痛的感情世界,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伤痛,一个不属于他们“这类人”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仍然蹲在地上的阿斌突然用脆弱的声音划破沉默,道:“Morris,你说过他会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