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故人塘西 (第2/3页)
陆南才骂道:“快去再查!快点!查唔到,我踢你落海,你游水返乡下!”
哨牙炳愣住,不认得这位好兄弟了。几年来的互相照顾提携,还一起斩鸡头、烧黄纸,在关公面前许下毒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今天竟然为了一个鬼佬发这么大的脾气?鬼佬比兄弟重要,手指向外不向内,怎么回事?但陆南才到底是龙头,哨牙炳不敢驳嘴,站稳脚步,低声说:“我马上去。南爷早点休息。”转身拉门离去。
陆南才站在客厅中央,气得双肩抖动,但不确定自己在生哨牙炳抑或张迪臣的气。他是气哨牙炳办事不力,查不到张迪臣的名字?抑或气张迪臣的名字竟然没出现在囚禁名单上,不知所踪,生死未明,让他牵肠挂肚?再或是气这天翻地覆的一切,所有人都无能为力,阻止不了甚至没法避开眼前大大小小的毁灭败坏?
窗外传来收夜香的敲木声,咯咯咯,咯咯咯,仿佛提醒陆南才,最原始的始是最强大的,不管香臭,最重要的是能够永恒存在。陆南才气馁之极,瞄一眼臂上文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发现一只蜘蛛在角落爬着、爬着,似已爬了千年万载,毫不理会人间的痴心妄想。
陆南才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近日天雨绵绵,右腿当年的枪伤患处忽然痛得厉害,走路一拐一拐,于是干脆足不出户,堂口的事情都交给哨牙炳和弟兄打理,自己躲在家里,坐着,躺着,偶尔勉强站起,握棍在客厅或天台胡乱挥舞,像空气里有千军万马,看不清楚是洋人或日人,把棍棒朝空气打去,欲把世界打个稀烂。
过两天,他另外交托哨牙炳一项任务,把一张写了“Where is Morris Davidson?”的纸条让他带在身上,有机会带到赤柱交给张杭吏。哨牙炳面有难色地说:“南爷,不容易呀。”陆南才再度发怒了,骂道:“刁那妈,不容易也得做到!叫你做事情就左推右搪,冇捻用!冇义气!”
哨牙炳见他近日脾气异常暴躁,不敢搭腔,只嗯了一声,避之则吉。陆南才控制不了情绪,似有一头怪兽在心里经常冷不防地扑出来胡咬乱噬,连他自己亦遭咬得遍体鳞伤。唯一的快乐是仙蒂前来敲门,带着饭菜,也煲了他最喜欢的鸭肾汤,喝酒聊天,找出所有可以感慨的旧事来感慨一番。面对仙蒂,陆南才总觉坦然自在,所以感慨亦是以哀伤起始,以快乐终结。他问仙蒂,你觉得往后会怎样?仙蒂的回答仍然是那句话,仍然是抚摸一下他的脸,在耳边轻声道,我们会好好的,会的,会好好。
门外世界早已换了主人。日本人成立军政府,军政厅设于半岛酒店,酒井隆中将主其事,出榜安民,市面到处张贴告喻:
“我大日本帝国皇军,高举圣战之旗,出于攻略香港之举,是为推翻白色人种侵略者的势力,通过有色人种的大团结,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有着几千年的友好关系,必须停止兄弟阋墙之蠢行,紧密携手,为建设大东亚而迈进。”
一个月后,军政厅变成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总督是陆军中将矶谷廉介,再一次在街头巷尾贴出文告,像屎坑草纸般的黄,上面是血红色的太阳,下面是麻密密的中文字:
照得香港乃英国强占我东洋之土地,以物质文明,蚕食我东亚已经百年,现一朝为我忠勇义烈之皇军占领,成为大日本之皇土,人类公敌之英国,使用无餍野心不逞企图之本源地,经已挫折消灭,堪为东亚万众庆祝无量者也。
夫大东亚战争终局最大之目的,乃确保东亚之安定,进而贡献世界和平,以谋万邦之荣乐。
故在军政之下香港,今后之统治建设,应共同协力,完成大东亚战争,一洗香港从前旧态,方能发扬东洋本来之精神文化。庶几万民同沐圣泽,而完成皇道昭垂之东亚永远福利之基础。
本督拜受香港占领地总督之大任。
今日亲临此土,当遵守圣旨,竭尽心力,以期无负使命。顾万民永远之福利,必在大东亚战争全胜之后。现尔各居民应忍耐坚苦,善体圣战之意义。切戒淫放恣,在皇军治下,奋发努力,对于时局多所贡献。凡尔民众,如能革除故态陋习,挺身自励,一秉东洋精神,完成大东亚兴隆伟业者,本督当以知己待之。其有违反道义,不守围范者,乃东亚万众之公敌,非我皇土之民,无论国籍,无论人种,本督当以军律处治,决不容恕。兹当莅任之始,特此通谕知之。其各凛遵,勿违
切切此谕
昭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
香港占领地总督 矶谷廉介
李才训摇身变成总督部的华人警察,但不叫警察,叫“密侦”。杜先生说得对,皇帝由洋鬼子变成日本鬼子,江湖却依旧是江湖,总得有人出面维持连皇帝也维持不了的秩序。赌馆和妓寨被下令闭门了几个星期,之后便都回来了,老百姓仿佛战时吃得愈多苦,战后愈要狠狠地把失去的快乐追回补回,手里没钱的,可以赊账,彼此记下欠债,你欠我,我欠他,里面其实有一种乐观的期待,相信眼前一切苦难折腾总会过去,而且很快,你和我和他都能等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