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头目已经不在(第2/4页)

杨慕琦投降的消息在圣诞夜传到市民耳里,但大家于此之前已有预感,枪声炮声忽然停顿,日军和烂仔更肆无忌惮地抢杀劫掠,神不在了,群魔乱舞。日军的目标是半山富户,烂仔则在市区闹事,因为知道麻雀馆是孙兴社总部,留了三分情,过门不入。仙蒂和姐妹在馆里用存粮办置了简陋的饭菜,梅菜肉饼、苦瓜炒蛋、豆豉咸鱼,她对陆南才道:“这便是我们的圣诞大餐!今朝有酒今朝醉,食得几多就食几多!”

桌上也摆着剩余的五加皮和九江双蒸,众人喝得醺醉,哨牙炳色心又起,竟然拉着弟兄和两个吧女到二楼群集荒唐,陆南才和仙蒂坐在大厅地上,背靠墙壁,沉默着,各自沉思未来——或思考到底有没有未来。

仙蒂忽道:“阿才,打完仗,我们开间酒吧,你和我,一起做事头,只接待我们这类人,好唔好?别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这类人。陆南才忽想起日本鬼子骂张迪臣“变态”,鼻头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他马上狠咬下唇,硬生生把泪水煞住。仙蒂察觉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以为他冷,主动把身体靠近,伸手抚摸他的脸,却让陆南才更觉凄凉,才刚止住的眼泪立即决堤。仙蒂担心别人发现,连忙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并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咮,别哭。你是龙头,龙头不可以哭。我说过,我们会好好的,记得吗?会的,会好好。”

杨慕琦投降后的第三天,日军举行“入城式”,几十架飞机在港岛和九龙上空盘旋,司令官酒井隆骑着白马,从跑马地出发,沿轩尼诗道和萧顿球场,经皇后大道中走向中环,士兵于路旁列队敬礼。陆南才亦在。不能不去的,何况他也想去。先是粤东街市松大清早往找哨牙炳,亢奋地说:“良机勿失呀!良机勿失呀!”原来日兵命令湾仔家家户户到路上摇旗欢迎,也要求堂口弟兄压场防乱。街市松深信这是立功时机,若把任务做得妥妥当当,往后便有好日子。“稍后我们随便抓几个替死鬼交给萝卜头,指他们是抗日分子,幸好有我们,否则不堪设想。”

哨牙炳把街市松的讯息带回麻雀馆,英国佬败了,日本人当家,孙兴社必须积极邀功始有办法生存,陆南才点头同意。萝卜头再笨亦必知道孙兴社跟国民党关系匪浅,但这不表示孙兴社一定遭殃,只要让自己变得有用、可用,日军没理由弃之不用。英国人没戏了,舞台已经换上一场新戏,做戏便得入戏,陆南才懂这道理。

日军进城当天,陆南才带弟兄挤站在波地旁的人群里,不断挥舞手里的三角形太阳纸旗,当看见四周日兵仪容威武,鄙夷之中暗觉佩服。他们是因为威武而赢得战争,抑或因为赢了战争而威武?他搞不清楚了,只记得昔日自己在中国军队里感受不到这份自信。他想象眼前的一张张日兵脸孔变成了药王坚、书生亮、烂赌祺、哑仔宏,那些战友,跟日兵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或曾经都是,如今却都不知身处何方。如果他们仍然活着,会不会跟陆南才一样站在某城某处,扯起笑脸,对日兵哈腰鞠躬?陆南才暗暗渴望会是这样,一旦相信所有人都会这样,再严重的事情都会变得轻盈,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低。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事情,陆南才想到这点,手里的旗子便摇得更起劲,对日兵高喊万岁,声音也更洪亮。

孙兴社许多弟兄重新出现,都仍喊他南爷,对先前数天里做过的事情,没人问半句也没人提半句,噩梦一场,醒来便算了,就算记得也不想去记,把秘密锁住,秘密是地雷,不能踩。

进城仪式结束后,日军传令湾仔、大佛口、铜锣湾的几个堂主到中环警署谈事,陆南才沿庄士敦道一路走去,触目所见皆颓垣,好好的一座城市怎么说毁便毁了,竟比四年前回到家乡河石镇时更使人悲凄。小镇即使不崩坍亦只是小镇,但城市由繁华走向凋败,无常的更显无常。陆南才行走于瓦砾之间之上之旁之左之右,步步为营,唯恐踏到尚未爆炸的炮弹,好几回不小心踩到尚未被抬走捡走的尸骨,立即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杀你害你,别来惹我。

走到汇丰银行附近,陆南才远远听见日兵叽呱乱叫,一阵叱喝怒吼,再一阵嬉笑喧闹,望过去,看到英兵一个连一个被日兵持枪押赶,徒步前行,他们的个子都比日兵高大,却都垂头丧气,像迷途的孩子。身旁的日兵发怒时似严厉的父亲,用枪柄敲撞他们的背和腿,又不时冲过去用手拍打他们的后脑,但边打边笑,竟比孩子更像孩子。陆南才立即紧张得手心冒汗。张迪臣在不在?凭他跟日本人的关系,会不会受到优待?抑或会更危险?陆南才急步前行,在英兵队伍里搜寻张迪臣,一张张疲惫不堪、目光呆滞的脸,头发凌乱肮脏,腮边嘴边都是胡须,像从水里爬回岸上的野狗,皆似曾相识却又皆陌生难辨。他揉一下眼睛,仔细看清楚,再看清楚些,忍住不喊出Morris的名字,只在心里默念,张迪臣,张迪臣,张迪臣,像在庙里上香时念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