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白仙和仙蒂 (第2/4页)
仙蒂肤色白,白得像两分钱一碗的豆腐花,可惜腮边有一块小如硬币的胎记,她用头发把它遮蔽,但脸一侧便露出来,像凝固在豆腐花里的黑芝麻。她说:“C-I-N-D-Y,仙蒂,真好听。听说鬼佬有个叫作《灰姑娘》的童话,女主角就是仙蒂,是个受欺负的孤儿,但有神仙帮她忙,有一双玻璃鞋,最后做了皇后。嘻,如果我是皇后,一定是慈禧太后!”
陆北才从仙蒂身上发现听故事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把故事听进耳里、脑海,带回家,躺在床上,可以像打开暗室木门般把故事释放出来重新玩味,更可把自己幻想成故事主角,有时候是坐在酒客背后的“后土”,但更多的时候是“后土”先跟酒客调笑卖骚,然后,登堂入室,演完仙蒂没有说尽的下半场故事。仙蒂的故事变成他的故事,在这世界里,他是所有人的主人,更可以是所有人。
仙蒂十岁从惠州乡间被卖到“欢得楼”。石塘咀于三十年代初有“四大名寨”,欢得楼是其一,另外三间是咏乐楼、绮红楼和赛花楼,四寨相连,曾有一位豪门阔少四寨全包宴客,但过了几年,阔少破产,在水坑口做了乞丐。另有一位少爷为表阔气,在欢得楼用五百元纸币生火,烧钱煲水,宾客围观拍掌。后来听说他也败尽家财,但也许没有,只不过大家都这么传言,都愿意这么相信,因为都觉得应有这样的天理。
做琵琶仔的时候,有人教小白仙认字,她还记得刻在几间寨厅门前的楹联,背诵给陆北才听:“我们欢得的是‘欢乐年年等闲坐,得空夜夜早些来’。赛花的是‘赛春公子鞭先坠,花月佳人鬓影香’。嗯,还有天一寨,比较短,‘天天卖俏,一一销魂’,听说是一个老秀才写的。”
十三岁那年小白仙有了第一个“老契”,破了身,渐成红牌阿姑,还被《骨子》和《香港花场》两份小报访问过和登过照片,先后有三四位少爷都指天发誓要娶她回家,但都只是嘴巴讲讲。发誓时有理由,不从誓时也有理由,原来人间处处是理由,端看你选择去说哪个道理。一次又一次的空欢喜,她选择不再相信男人半句话。然而,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男人终究主宰世界,一个鬼佬一声令下,塘西风月,烟消云散。一九三二年,伦敦立例禁娼,香港是殖民地,要向英国看齐,港督贝璐爵士勒令自七月一日起所有洋妓户和日本妓户皆须关门,华人妓寨则有三年的宽限期。
“黐捻线!男人点可以冇女人?”陆北才冲口而出,听得连自己也几乎相信了。因为自知不是这么一回事,更要刻意说得夸张。他忽然想起阿娟和七叔,当有需要了,五内如焚,水里来,火里去,男人和女人都控制不了自己,他领教过,未能忘。香港政府禁娼,是在跟人性作对。
仙蒂道:“男人要揾女人,女人要揾饭食。塘西上上下下、老老嫩嫩,大大话话合共有两三万人靠妓寨食饭,禁娼等于斩断大家生路……”
“死鬼佬!”陆北才插嘴道。
仙蒂掩嘴笑道:“官字两个口,尤其系鬼佬官,真系‘鬼理你’啰!那时候你仲未来香港,没见到那场面,啧,群情汹涌哟。鸨母把消息对大家公布,大白天里,在欢得楼大厅,男人拍桌骂娘,姐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姐妹先哭起来,其他人立即跟着哭,愈哭愈凄惨,哭声震天,妓寨变成灵堂,想起来也可笑。”
可笑不可笑终归要禁。金陵、陶园、万国、统一、珍昌等几间石塘咀最具规模的酒家曾登报联署,乞请政府暂停禁娼,有这样的说法:
“今商等以营业已临绝境,发生如是感想,诚不忍以同业前辈,曾牺牲无量血本使石塘咀由荒僻至臻于繁之地,徒为不景气三字,乃自甘放弃,听任其返本还原。用是胪举石塘咀所以繁荣之概史,及让地居民生活之关系,与乎商等营业前途之颠危,恳宪台体察下情,矜怜人民生计,据呈转达政府,其或可以给予一线生机,稍能维系敝同业于将亡者,则感恩戴德,正不仅商等数家字号而已矣,为此谨呈华民政务司。”
也有人到官府门前跪诉哀求,如丧考妣。更有人建议,软的不行便应来硬的,北上广州找陈济棠,央求出手相救,派兵南攻香港,打走鬼佬,既可挽救花海浩劫,更能一洗百年国耻。但说归说、做归做,华妓禁娼令于一九三五年如期实施,一干人等哭得再悲惨,仍得另谋生路。
陆北才非常佩服仙蒂有本领把复杂的故事说得明白动听,似有无数的男男女女从她口腔里跳出来,哭笑悲怒,各有一台戏码,而当她住口,嘬一声,无数的人影立即散去,世界悄然安静,他必须眨一下眼睛,定一定神,始有办法面对空荡荡的现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