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第2/2页)

罗伯-格里耶的这种反讽,与《金瓶梅》的“非人格化”叙事确有共同之处:两者都采取了大致相仿的相对主义立场,两者都是泯灭了是非善恶之后的“去道德化”,笔下的人物都有一种“向下运动”的迹象——《金瓶梅》中的人物趋向动物性的欲望,而格里耶笔下的人物则更趋向于客观之“物”。透过这种比较,我们似乎马上就会产生这样一种不太自信的猜测:难道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罗伯-格里耶笔下出现的这种“非人格化”叙事,在十六世纪的《金瓶梅》中,就已经有了某种端倪?

情况正是如此。

两者都是“去道德化”的,都滤除是非善恶,使神圣的、有着强烈道德律令及自主性的“人”向下运动,从而成为一般无善无恶的存在。从这一点来看,两者并无多大不同。

不过,假如我们要进一步追问,到底是怎样一种社会、文化和历史因素,导致了这种人物的“向下运动”?《金瓶梅》与罗伯-格里耶的非人格化叙事有着怎样的出发点、功能和效果?两者之间又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

罗伯-格里耶的“非人格化”,可以被称为“物化”或“异化”,其哲学渊源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追溯到后来被马克思多次批判过的“异化”概念。罗伯-格里耶所关注的焦点,并不是一般的道德善恶,而是当代资本主义机制所造成的普遍“物化”:自主的个人,在资本主义市场环境中,变成无目的、无立场、无情感的“物”的存在。打个浅显的比方,人成了机械传送带上的一个零部件。

当然,罗伯-格里耶对“物化”的着迷,终于造成了某种悲剧和灾难性的后果。在他的《海滩》、《咖啡壶》特别是《嫉妒》中,随着“非人格”、“客观化”和“物化”的视角登峰造极,他的社会批判锋芒变得迟钝起来,“非人格化”叙事也变成了一种精深的修辞学图解。

我们应当注意的是,罗伯-格里耶的“非人格化”叙事之所以得以建立,显然是以基督教的衰落和“上帝之死”为前提,以对基督教文化、道德的批判和质疑为条件的(关于这一点,叔本华与尼采所推动的十九世纪反理性的浪潮可以说是一个预演)。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指出的那样,正因为是非善恶的决定权由上帝转交给了资产阶级法律和制度,对资本主义现实展开批判的前提之一,是必须首先质疑这种意识形态化的道德。只有依据这个逻辑关系,我们才能理解自十九世纪中期以来西方文学“反道德”、“去价值化”乃至“物化”等相对主义思潮出现的历史进程。

在《橡皮》中,罗伯-格里耶所要回到的古代精神的原点并不是上帝,而是希腊的索福克勒斯,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作者的宗教文化态度。

而《金瓶梅》则采取了一个完全相反的路径。作者对明代中后期的社会失控和欲望横流所感到的深切绝望,迫使他寻找能解释并安慰这种生存和文化绝望的超越性价值系统。在基督教传入中国之前,他所能找到的或许只有佛教与道教,即透过“佛眼”来打量并批判尘世的欲望。由于慈悲和哀怜,这个“佛眼”预先就宽宥了人世中的欲望和罪恶,并将人降低到“众生”的地位,一律予以同情。这就造成了一个悖论:欲望和恶,周流于世间,给社会生活的人情伦理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和破坏,而它又是事先被原谅和宽恕的。

坦率地说,悖论式的观念和题旨,在《金瓶梅》中几乎随处可见。这既可以表现晚明社会剧变中新旧观点的驳杂与并置,同时也深刻地反映了包括作者在内的社会大众的道德困惑。这种困惑,集中体现于作者对待欲望(特别是色情)的态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