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无限透明的蓝(第5/8页)
“都是老乡,大家都可以照顾她嘛。”他随口回答。
“你什么意思?”妻子翻了一个怪异的白眼。他立刻闭了嘴。他不想因为这个和妻子发生争吵。妻子年轻的时候有些神经质,更年期开始后,情况就越发恶劣了。遇到不合意的事情,有时她会突然地高声尖叫起来,放声大哭。妻子尖锐的叫声让舒明朗感觉头皮发麻,头皮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快要崩裂了。
妻子住院后,李文静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每次来她都拿着一点东西,有时是新鲜水果,有时是一束鲜花,或者用保温罐装来自己炖的补品。她把东西放在床头,目光面向他:“这是我叫家里的阿姨炖的,鲫鱼汤,对恢复有好处。”说完后她将目光投向妻子,“大姐,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啊?”
妻子牙疼似的笑着:“谢谢你啊,总是来看我,你太客气了。”
李文静走后,妻子淡淡地吐出一句:“那个李文静啊,以后你多照顾她一点吧。”
“什么叫我多照顾一点,神经病。”他用咳嗽打破古怪的尴尬。
“她年纪这么大了,没个男人照顾不行。”
“关我什么事?再说,她年纪都这么大了,知道自己的事该怎么处理。”
“你跟她不是很聊得来吗?我要是死了也挺合适的。”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他几乎要吼出来,但很快又压低声音,“医生说了,过几天你就能出院了。”
“走着瞧吧。”她的脸上露出一个青紫色的笑容。恍惚中,舒明朗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妻子的身上飘了出来。他身子一震,赶紧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太累了。他抬起头,看到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时不时地闪出暗灰色的灯光,让人感觉晕眩。应该明天和病房的护士提一下,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舒明朗将妻子床头的阅读灯关掉,拉上床帘,然后将病床边的陪护床打开。他躺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妻子入睡很快,不久便发出鼾声。她呼吸得很用力,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运动。有时,她的鼾声还伴随着像是吹泡泡糖一样的噗噗声。舒明朗问过医生,说这是妻子高血压又有冠心病的缘故。他松了一口气。他拉上被子,躺下来,定好闹钟。明天还得早起。
他没想到妻子会一觉睡了过去。第二天,舒明朗是被查房医生和护士给叫醒的。妻子身上的仪器已经被撤走,这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他将手伸向妻子的手。她的身体已经由肿胀变得骤然缩水,甚至连原来仅剩的一点青紫色也消失了。她变成了一条通体蜡黄的萝卜干。
舒明朗吸了一口气,蘸着水抹了一把头发。这几年他入睡困难,大把大把地脱发。头顶是早已秃了的,最后,只在两侧耳朵上方各自剩下一丛香菇模样的头发。李文静见状,带他去做检查。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甚至连精神科也去了。拿到结果后李文静神色凝重,说:“大哥,你有点抑郁症。”
“其他呢?”
“其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行了。”
“大哥,”李文静有些踌躇着开口,看起来快要哭了,“我大姐的事,你不要太难过啊。”
他没有回答。妻子的去世并不让他十分难过,他更多的则是感觉不可思议。在过去的许多年当中,舒明朗只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回过故乡。那是一场荒诞又盛大的聚会。许多他没有见过的亲戚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占满了整个房间。每天早晨,他都会被巨大的人声吵醒。他起身走进客厅。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每个人都在步履不停地奔走着,衬得舒明朗像个外人。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冲进屋子,哇哇地哭出来。嫂子和弟媳赶紧奔上来,搀扶起她们,让她们围坐在一起,将折金宝用的金银锡箔纸塞到她们手中。每一次,只要她们的手接触到了金纸,人立刻就平静了下来。舒明朗没有久留。后来母亲去世,他没有回去,只是寄了一笔钱回故乡,委托兄弟全权操办。
或许因为他年少时就不受父母宠爱,再加上他早早就报名参军,离乡多年,他对父母没有太深的感情。妻子的死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按照医生的要求在太平间等待尸体,给妻子穿上衣服,套上鞋子。一张绣着金色花纹的红布盖住了妻子的身体。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是李文静处理的。舒明朗愣愣地看着她忙前忙后,却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给她打的电话。李文静穿着细高跟鞋来回地在他面前穿梭,吩咐他做这个,吩咐他做那个。舒明朗则机械地重复她的指令。舒粒在妻子火化的前一天赶了回来,和李文静一同处理丧事。她没有哭。整个过程中,舒粒仿佛是为了让他更坚强一些而强忍泪水。李文静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舒粒说,粒粒,你是女儿,你要哭啊。舒粒生硬地叫李文静闭嘴,说他们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舒明朗无法指责女儿。他庆幸的是,她们并没有要求他来做裁判。他撇下两个女人走进浴室,在浴缸中注满水。浴缸的水塞出了些问题,不时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舒明朗试了试水温,走进去,潜入水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