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斗鸡一样生活(第10/11页)

英曼看着他,对他的死并不特别难过,但也不觉得这是正义伸张、恶有恶报的证明。英曼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在他眼中,死亡已经完全成了一种随机的事件,毫无道理可言。他甚至无法计算近来有多少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但毫无疑问,应该数以千计。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你就是想上几天也想不出来。他已经习惯于面对死亡、在死人中间走过、睡在他们中间、平静地将自己看成一个将死之人,以至于死亡对于他已不再是一件阴森神秘的事情。他担心自己的心被火焰炙烤太久,可能再也无法做回平民百姓。

英曼四处张望,找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他坐下来,在石头上磨捆住双手的绳索,直到日出,才将绳子磨断。英曼再次看了看维西,他的一只眼皮垂下来,几乎要完全合上了。英曼想为他尽一番心意,但连挖坑的铁锹都没有,惟一可做的,就是把他脸朝下翻过来。

然后,英曼背对着朝阳,向西走去。整个上午,他一直觉得眩晕,头部的胀痛与心跳同步,脑壳似乎随时会裂成无数碎片,掉在脚下。他从一道篱笆边采下一把羽毛状的蓍草叶子,用捋去叶片的梗把它们扎在头上。据说蓍草可以减轻疼痛,确实发挥了一定作用。头上的草叶随着他疲惫的脚步抖动,一上午,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它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向前赶路。

中午,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英曼心头一片茫然,三条路摆在面前,却不知该选哪一条。他心里毫无头绪,惟一可做的,是将身后的来路排除在外。他抬头望天,想辨别方向,但太阳正在天顶,似乎朝哪边落下都有可能。他摸摸头发边上那道拱起的弹伤,触手是已凝固的血块。很快我就要挥身是伤疤了。他想。脖子上在彼得斯堡留下的红色伤疤也开始疼了起来,假乎要对新的弟兄表示同情,整个上身都像满是溃疡一般难受。他决定先在铺满松针的路边坐一会,等待出现某种迹象或征兆,告诉他选哪一条路为上。

时醒时睡地过了半晌,他看见前面路上一个黄种奴隶赶着一架爬犁走了过来,拉爬犁的两头牛个头差别很大,一头红色一头白色。爬犁上装着许多新木桶,还有一大堆黑色的小西瓜,像木柴一样码的整整齐齐。那人瞧见英曼,将牛喝住。

——我的天,他说,你看起来像个泥人。

他握拳在两三个西瓜上敲了敲,选了一个扬手扔给英曼。英曼把西瓜在一块石头的棱上砸成参差不齐的两瓣,粉红色的瓜瓤非常密实,点缀着黑色的瓜子。他像条恶狗一样,把头埋进半边西瓜里,然后又转向另一半。

待他把头抬起,就只剩下两瓣薄薄的西瓜皮了,粉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胡须滴到路面上。英曼低头瞧了一阵它们滴出的图案,期望从中看出某种征兆或启示,因为他知道自己太需要帮助,不管是什么来路的。但他却看不出任何眉目,那些小泥坑既不像图腾,也不似象形文字,无论他怎么调换角度都是枉然。他心想,那个看不见的灵界已经将他抛弃,不给他一点卜测未来的能力,让他孤独一人,没有指引不辨方向,走过一个只剩重重磨难的破碎世界。

英曼停止对地面的现察,抬起头说:谢谢你的西瓜。那黄种人穿着灰色羊毛衬衫,袖子捋到胳膊肘,光着双脚;身材瘦削精悍,无一处不细,但脖子和小臂上却肌肉盘虬。他的帆布裤子明显是给一个身材更高的人做的,裤脚向上卷起很高一块。

——上爬犁跟我走吧!他说。

英曼坐在爬犁的后挡板上,背靠着一只木桶,白色的栎木桶板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他想睡一觉,却没睡着,只好呆呆地向下望着爬犁宽宽的梣木板拖出的痕迹,看它们在土路上伸向远方。一对平行钱,越向远方延伸,彼此靠得越近,其中似乎蕴涵着什么道理。他把自己的蓍草头饰取下来,一片一片扔在两道拖痕之间。

行至主人的农庄附近,那黄种人叫英曼爬进一只木桶,带他进庄,将爬犁上的东西卸到一个大谷仓里。他让英曼在厩楼屋檐下的一个干草堆里藏身。接连几天,英曼一直躺在草料上体息,他又记不清日子了。他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奴隶们给他送来猪油煎的玉米饼、蔬菜,还有连着肥肉考得嗞嗞作响的猪脊骨。

等他的两腿又有了力气,英曼准备再次启程。他的衣服已经煮洗干净,头上的伤也好了一些,还多了一顶黑色的旧帽子,额檐处浸透着奴隶的汗渍。夜空上升起半个月亮,英曼站在谷仓门口,与那个黄种人道别。

——我得走了,英曼说,路上得先办件小事,然后回家。

——你要注意,那黄种人说,一位北方战俘上周从索尔兹伯里的监狱里逃了出来,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搜捕他们的骑兵,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你要是走原路,保证会被他们逮住。你要小心,不过,小心可能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