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与根(第3/10页)
她们的话题转到了战争及其后果,麦克耐特太太的观点与艾达四年来读到的报纸社论完全吻合,也就是说,麦克耐特太太认为,这场战争是光荣而悲壮的,充满了英雄气概,其崇高与伟大非她的语言所能描述。她讲了自己读到的一个长长的感人故事,发生在近期的一次战役中,并对其中显见的人为编造痕迹完全无知无觉。就像近来所有的战役一样,这场战役的形势也是极为恶劣。就在败局已定、无力回天之时,一位英勇的青年军官不幸心口中弹,血流如注地倒下了。战斗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他的同伴俯身将他抱在怀里,准备送他安心上路。可是,这位年青的军官凭着最后一口气站了起来,拔出手枪,为战斗再次献上自己的一份力。他就这样屹立着死去,射光了所有的子弹。然而不仅于此,这件事还有一些更为荒谬的细节。在他的遗体上发现了一封情书,写给他深爱的姑娘,其措词几乎准确地预示了他牺牲时的情形。更有甚者,当这封信被邮差送到那女孩家中时,人们才知道她已经死于奇怪的胸部恶疾,恰好就是她的爱人死去的同一天、同一时刻。故事讲到结尾时,艾达开始觉得两侧鼻翼直发痒,她不着痕迹地用指尖去挠,却发现要拼了命才能忍住不让嘴角上翘,脸都抖了起来。
麦克耐特太太讲完后,艾达看着周围的摆设、地毯、灯具,体味着这悠闲的家居生活。体态丰腴的麦克耐特太太坐在天鹅绒椅子里,头发梳成紧紧的发卷垂在两侧,看上去是那么心满意足。这一切,几乎与身在查尔斯敦没有两样。艾达油然生起一阵冲动,似乎在查尔斯敦的老习惯又回来了。她说,我没听过比这更荒谬的故事。言罢又进一步补充说,和一般人的看法相反,她认为这次战争恰恰没有体现出任何悲壮与高贵之处。尽管与战地相隔遥远,她仍能感觉到,对双方而言,这场战争几乎是同样的残酷而愚昧。是所有人的耻辱。
她的本意是想引起震惊或愤怒,但麦克耐特太太却似乎只觉得有趣。她盯着艾达似笑非笑地说: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但你也是我迄今有幸结识的最天真的姑娘。
艾达陷入沉默,鲁比马上过来填补这个让人尴尬的空白,说她上午都看到了什么鸟儿,评价一番秋菜的长势,还不忘汇报爱斯科·斯万哲家的大新闻——他们的黑土上长出的萝卜个头惊人,一配克容量的篮子只能装下六根。但很快麦克耐特太太就打断她说:也许你愿意跟我们说说你对战争的看法。
鲁比只迟疑了一瞬,然后说她对战争并不关心。从关于北方的各种传闻中,她知道那是一片不敬神的邪恶土地,或者说那里只有一个神——金钱。据说,在这样一种贪婪的信条统治下,人们都变得卑鄙、疯狂、互相嫉恨,甚至有的家庭由于缺少更高层次的精神慰籍,一家人都变成了瘾君子。他们还发明了一个节日,叫做感恩节,这是鲁比最近才听说的,但从对该节日的种种描述来看,鲁比觉得它也表现了文化的堕落——只有一天知道感恩。
下午晚些时候,艾达和鲁比正沿大街向城外走去,只见一帮人站在法院的墙根底下,伸长脖子向上看,她们也凑过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原来二楼的一个窗口处站着个囚犯,正在朝下面的人群喊话。他两手抓住窗户上的铁栅,脸拼命向外挤,紧紧夹在两根铁条中间,一绺绺油腻的黑发垂到颌下,下嘴唇上蓄着一撮法国式的山羊胡。隔着窗台,只能看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军装,扣子一直系到脖子。
他的讲话如同街头传道者那样激昂,声音中的愤慨引来了一群听众。他一直英勇奋战,杀死许多北军,自己的肩膀在威廉斯堡还中过一枪。但他最近失去了对战争的信心,而且思念他的妻子。他不是被征召入伍的,而是自愿参军,他所犯的一切罪过,不过是放弃当初的自愿,返回家中而已。而现在,他却被囚在这里,很可能因此就被吊死,尽管他是个战斗英雄。
他继续说起若干天前,在巴撒姆山侧一个偏僻的山沟里,民兵如何把他从父亲的农场中抓住。他当时和许多逃避兵役者在一起。林子里到处是这些人,他说。作为当天唯一的幸存者,他相信自己有义务,站在这囚牢的铁窗后,说出全部的事实。艾达和鲁比留下来,听他讲出一个凄惨而血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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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一座座山峰被浓密的灰云遮住,一丝风也没有。下起了毛毛雨,小到让人觉得即使在外面呆一晚上都不会湿透。它唯一的作用是让一切颜色加深,使路上的土更红,头上的杨树叶子更绿。当马蹄声从下面弯道处传来时,他们父子正与另外两个逃避兵役者呆在房子里。父亲拿起他们唯一的火器,一支猎枪,去路上守着。已经没有时间躲进树林了,剩下的三个人抄起用农具改制成的武器,藏到饲料仓里,从木栅之间的缝隙观察路上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