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影子(第3/8页)

——也许吧,英曼说。但如果现在给你十分钟,让你生出眼睛,你愿意拿什么来换呢?我猜不会是个小数。

那人考虑了一会儿,舌头舔着一边的嘴角。他说,用印地安头像的一分铜币来换我都不要。我怕那会让我心中充满愤恨。

——这正是我的感触。英曼说,有太多东西,我希望自己从来没看到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刚才说10分钟。我指的是得而复失。

瞎子用一块新闻纸卷成一个筒,拿一把小漏勺探进锅里,在纸筒中装满煮花生。他把花生递给英曼说:来,给我讲一件你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事吧。

从哪里讲起呢,英曼想。莫尔文山,夏普斯堡,彼得斯堡,任何一处发生的事情,都足以让人明白什么是惨不忍睹。但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的那天尤其在心头徘徊不去。这样,他就背靠栎树坐下,捏开湿花生的外壳,用拇指把花生粒挤到嘴里,开始给瞎子讲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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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散开,一支庞大的军队突然露出身形,正朝山上的一道石墙和墙后低于地表的小径挺进。英曼所在的团奉命支援已经守在石墙后的部队,他们很快在马耶斯高地顶部的白色房子前排好队列。李将军,朗斯特里特和帽插羽毛的斯图尔特就站在门廊前的草坪上交谈,并轮流用望远镜向河对岸了望。朗斯特里特披着一件灰色羊毛披肩,和另两人站在一起,他看上去就像个放猪的壮汉。但从英曼对李将军战术的了解,他绝对更愿意在朗斯特里特手下作战。尽管看起来有些蠢,他却总是有心寻找利于防守的地形,让士兵可以相对安全地躲在阵地后面大开杀戒。而弗雷德里克斯堡当日的鏖战,从始至终是以这种正合朗斯特里特的路数,却不为李所喜的方式进行的。

英曼的团整队已毕,开下山脊,进入北军凶猛的火力范围内。他们中途停下来齐射了一次,然后就冲进了石墙后面的凹路。半路上,一颗枪弹紧贴着英曼的手腕飞过,感觉像是被猫的舌头舔了一下,只擦伤了一小块皮肤。

走进小路,英曼马上看出地形非常理想。先遣部队已经沿坚固的石墙挖好壕沟,即便站直身体也不会暴露。北方部队要想冲上石墙一线,必须先越过大片的空旷地带。一个士兵兴奋地跳上墙头大喊:你们都在犯错误!听到没有?一个可怕的错误!子弹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跳回墙后的壕沟,手舞足蹈。该阵地之让人称心如意由此可见一斑。

天很冷,路上的泥浆几乎冻住,有一些人打着赤脚,许多人的军装是自己家做的,用植物色素染成黯淡的颜色。在战场对面列阵的北军军容整齐,清一色穿着工厂生产的簇新的军装和战靴。当他们向山上发起冲锋的时候,石墙后的守兵边压住火,边大声地奚落他们,一个人喊道:靠近点儿,我想要你们的靴子!他们让北方联军一直上到二十步开外,才开火把他们放倒。距离实在太近,一个士兵竟说,用一体纸包子弹真是太可惜了,如果火药、弹丸和药垫分开,每次就可以只装一点点,节省火药。

蹲下装弹时,英曼耳中满是枪声,还有子弹打进身体的声音。他身旁的一个人可能太紧张,或者过渡疲劳,忘记把推弹杆从枪管里取出来,结果和子弹一起射出去,刺进一个北方战士的胸膛。那人仰面倒下,推弹杆竖插在身上,随着最后的呼吸摇动,像中了一支没羽的箭。

一整天,北军每次数千人,轮番向石墙冲击,前仆后继。战场上散布着三四栋砖房,不消多久,就有大批的士兵躲在后面,像是日出在房子背面投下的长长的蓝色阴影。不时有他们自己的骑兵过来,像老师在抽打逃学孩子的屁股似的,拿马刀的刀背一通乱砍,把他们从屋后逐出。然后就见他们缩着脑袋,身体前倾,向石墙奔来,这一姿态让当天现场的好些人想起顶风冒雨前进的人。迎头痛击的乐趣早已消失,北军仍冲锋不止。英曼开始恨他们,只因他们竟愚蠢地要一意送死。

战争梦幻般地进行着:数不胜数的强敌向你扑来,你自己却软弱无力,然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直到被彻底击溃。英曼不停地开火,右臂反复拉动推弹杆已经疲劳不堪,下颌也因连续咬纸弹壳的底盖而酸痛。长枪变得火烫,有时候还没等装好弹丸火药就燃着了。一天过去,周围人的脸庞都被枪膛后焰熏成深浅不一的蓝色,让英曼想起曾经在巡回表演中看到的一只巨猿涨鼓鼓的花屁股。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李和朗斯特里特的眼皮底下作战。墙后的士兵只需一扭头,就可瞧见在他们上方督战的两位大人物。两位将军在山顶呆了一下午,各显神通,说些幽默漂亮的话。朗斯特里特说以他布置在凹路上的防守阵地,就算让波多马克军全部人马开过来,也不可能有一个活着来到石墙下;又说北军在漫长的下午络绎倒毙,就像从屋檐流下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