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菌(第6/6页)

我喝着奥班比端来的水,觉察到外面的喧闹突然加剧了。有警笛声在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接着,有人大声命令围观者为“他们”让路。显然,救护车到了。有人抬起波贾肿胀的尸体,走向救护车,院子里一阵骚动。奥班比飞奔到客厅窗口,看他们把波贾的尸身送上救护车,一方面要确保父亲看不见他,另一方面还得留神照看我。警笛再次拉响,震耳欲聋。他回到我身旁。我已经喝完水,也不再呕吐,但我的大脑仍然转个不停。

我想起伊肯纳把波贾推倒在铁盒上的那一天奥班比告诉我的事。当时他静静地坐在我们卧室一角,像着了凉似的双手抱胸。后来,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之前伊肯纳走进我们房间时口袋里装着什么。

“没有,装了什么呀?”我问他,但他只是茫然地凝视前方,嘴巴张着,大门牙显得比实际要大。他带着这副神情走到窗口,目光落在篱笆上,一长列兵蚁正在行军。之前下了好多天雨,篱笆还是湿的,上面挂着块破布,水滴成一条线,缓缓滑向墙脚。墙的上方,地平线那里,悬着一朵积云。

我耐心地等待奥班比回答,但等得实在太久了,就再问了一遍。

“伊肯纳有一把刀——在他口袋里。”他回答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

我一下子坐直了,然后奔向他,就好像有什么野兽顶穿了墙壁闯进房间里要吃我似的。“一把刀?”我问。

“对,”他点头说,“我看见了,是妈妈的菜刀,波贾杀鸡用的那把。”他又摇了摇头。“我看见了。”在重复这句话之前,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好像那里有人点头确认他说得没错。“他拿了一把刀。”他的脸扭曲了,声音落下来,“也许他想杀波贾。”

救护车的警笛再次响起,围观人群的喧嚷声震耳欲聋。奥班比从窗口走向我。

“他们把他带走了。”奥班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拉起我的手,温柔地叫我躺下,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时,因为一直蹲在地上呕吐,我的腿都软了。

“谢谢你。”我说。

他点点头。

“我打扫完了就来陪你躺着,你别动。”说完,他朝房门走去,但转念一想,又停下来笑了,双眼下面各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本。”他叫道。

“嗯。”

“艾克和波贾死了。”他的下巴抖动起来,下嘴唇噘着,两颗泪珠滚落下来,留下两道湿痕。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就点了点头。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把呕吐物扫进畚箕。我闭上眼睛,满脑子都在想象波贾是怎么死的。听说他是自杀的。他是怎么自杀的呢?在我的想象中,他戳了伊肯纳一刀后,站在尸体旁哭泣,突然意识到这一刀下去,他就像洗劫古老的藏宝洞那样把自己的一生都给掠夺光了。他一定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为此害怕不已。正是这些念头让他鼓起了可怕的勇气,把自杀的念头像注射吗啡一样注射进他大脑的静脉,让大脑慢慢死去。让大脑已死的人动动腿、挪挪身体一定很容易。恐惧和对未来的不安如丝线般缠住了他的心灵,缠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鼓,直到他飞身一跃——头朝下,像潜水员那样,像他往常跳进奥米-阿拉河那样。那一刹那,他一定感觉到一股气流冲进眼眶。他悄无声息地入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没有说出一个字。入水的时候,他的心跳一定没有加速,脉搏也一定没有变快。他一定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在那样的心境下,他一定隐约看到了一个幻象,一组由他的过去组成的蒙太奇,其中一定有以下这些静止的图像:五岁的波贾骑在我们院子的橘子树的高枝上,唱着巴提摩拉16的《泰山男孩》;五岁的波贾在学校晨会时没忍住,将大便拉在了裤子里,却被叫起来,带领全校师生诵读主祷文;十岁的波贾在我们教会一九九二年的耶稣降生剧里扮演耶稣母亲马利亚的丈夫——木匠约瑟。M.K.O.告诫波贾不要打架,永远不要!今年早些时候,波贾还是个狂热的钓鱼爱好者。他一路沉到井底的过程中,这些图像一定像蜂窝里的蜜蜂一样挤满了他的脑海。他的头撞到井底,蜂窝碎了,图像全散了。

在我的想象中,这飞身一跃的速度一定很快。他的头一定是先撞到了井壁上凸起的石头,之后是爆裂的声音,头骨裂了,骨头断了。血在他的头颅里先是潺潺流动,然后溢出来,打着漩儿。他的头骨一定撞碎了,连接头部和身体其他部分的血管全都断开了。他的舌头在撞上的那一刻一定吐到了嘴巴外面,耳膜像陈旧的面纱一样被撕裂了,有几颗牙齿像骰子一样被丢在口腔里。之后必然还有一些同步反应。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身体抽搐着,与此同时,嘴巴一定在不断地、无声地开合,就像一锅水煮开后不停地冒泡。这必定就是高潮了。之后,抽搐的节奏开始放缓,他的骨头渐渐平静下来。接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安详降临了。他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