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菌(第3/6页)
“我懂你的意思。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我们希望他能自行返回——在想通了之后。”
“我们也希望如此。”父亲闷声闷气地重复了好几遍,“谢谢您,先生。”
那人又问了父亲几句,但我没注意,因为我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里,肚子上扎着刀的伊肯纳的形象浮现出来。父亲和那人都站了起来,握了握手。我们离开了办公室。
波贾还是一种自曝行迹的真菌。他失踪的这四天,谁都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在哪儿,这让我们备受煎熬。四天后,他主动现身了,因为母亲悲痛欲绝,他看不下去了。也许他还知道父亲也快垮了,而且几乎没法在家里待,因为母亲一看见他就要骂他,责怪他。伊肯纳死后,父亲开车回家的那个早上,她跑过去,打开车门,把他从车上拽到瓢泼大雨里,尖叫着揪住他的衣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哭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管不住他们了?有没有?埃姆,你难道不知道,墙上不开裂,没有蜥蜴会爬进来?埃姆,你知不知道?”她抓住他,怎么都不松手,哪怕被吵醒的阿巴提夫人跑进我们院子恳求她让父亲进屋也不行。“不,我不,”母亲抗拒着,哭得更厉害了,“看看我们,你看呀。我们张开了嘴,埃姆,我们张大了嘴,结果我们吞下了一堆什么东西。”
我不会忘记,母亲被人从父亲身上扒下来之前,没法呼吸、浑身湿透的父亲镇定得超过我的想象。过去四天里,母亲多次试图攻击他,一再被前来安慰我们的人拉住。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波贾发现母亲没心思给恩肯喂奶,恩肯只好黏着父亲,哭个不停。奥班比多数时候都在照顾戴维。戴维也一样,动不动就哭,有一次因为缠着母亲不放还挨了打。也许,这一切波贾都看在眼里,他同情恩肯,也同情我们其他人。也许,他只是藏不住了,只能现身。到底什么原因,是没法弄清楚了。
父亲和我从警察局回来后不久,他就现身了。翁多州立无线电视公司的商业新闻“寻人启事”里刚刚播出了他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蹲着,手伸向摄影师,好似下一刻就会把后者打倒。“寻人启事”之前播出的新闻是,尼日利亚奥运会梦之队携男子足球金牌回归拉各斯,被欢迎的人群团团围住。当时我们——奥班比、父亲、戴维和我——正在吃甘薯蘸棕榈油酱料。母亲依旧穿着一身黑衣,躺在客厅另一边的地毯上。恩肯被药剂师博斯妈妈抱在手里。一位前来参加葬礼尚未离去但当晚就要坐夜间大巴回阿巴的婶婶坐在博斯妈妈和母亲旁边。母亲正同她们两位谈论心境怎么才能安宁,别人对我们家的不幸有什么反应。我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电视里,梦之队的奥斯汀·杰伊-杰伊·奥科查正在阿索岩13同阿巴查将军握手。突然,邻居阿巴提夫人尖叫着跑了进来。她是来我家院子里打水的。我们的井有三米多深,据说是我们这个地区最深的井之一。邻居们,特别是阿巴提一家,在自家水井干涸或水量不足的时候常来我们家打水。
阿巴提夫人扑倒在防风门的门槛上,连声高叫:“呜哦!呜哦!”
“博蓝乐,怎么了?”父亲问。这女人的叫声让他跳了起来。
“他在……井里,呜呜,呜哦……”阿巴提夫人一边哭泣一边悲痛地在地上蠕动,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谁?”父亲大声问,“什么,谁在井里?”
“就在那儿,在那儿,在井里!”那女人重复道。波贾不喜欢她,常常叫她“荡妇”,他说他看见过她进“美好房间”汽车旅馆。
“我说了,谁?”他的话刚出口,人已经朝门外跑去。我跟着跑,奥班比在我后面。
水井的金属盖有点儿旧了,水深两米多。我们邻居的塑料桶滚落在井沿附近。波贾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衣服在他背后鼓得像个打足了气的气球。透过水面可以看见他睁着一只眼睛。另一只肿胀的眼睛闭着。他的头半露出水面,抵着井壁褪色的砖头。浅黑色的双手浮在水面上,好像在跟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拥抱。
说起来,这口他借以藏身的井同他的人生颇有渊源。两年前,一只母鹰——大概是瞎了或残了——坠入没盖盖子的水井淹死了。同波贾一样,过了好多天才被人发现。起初,它静静地沉在水下,就像混入血液里的有毒物质。时候到了,有毒物质开始扩散。那时,它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这事发生在一九九一年左右,当时波贾刚刚在德国福音传教士布永康牧师14组织的“伟大福音十字军”聚会上皈依耶稣基督。鸟尸被从井里捞出来以后,波贾受传教影响,认为如果自己为井水祈祷,喝井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宣布他会这么做。他对《圣经》中的一段话深信不疑:“我已经给你们权柄可以践踏蛇和蝎子,又胜过仇敌一切的能力,断没有什么能害你们。”15父亲去找水务部的官员来净化井水。我们都等着,只有波贾喝了一杯井水。伊肯纳怕他会死,就向父母告了密。父母惊慌失措。父亲发誓一定会拿鞭子好好地抽波贾一顿,不过首先得送他去医院。检查下来,他一切正常,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一次,波贾征服了水井。数年后,水井征服了他。它夺走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