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流而下(第8/9页)

她用到了“开放”这个字,对涪陵的人们来说,这可是个分水岭级别的话题,对整个中国来说也如是。无论到哪儿人们都在谈着改革开放,这包括了跟外面世界增加接触,以及邓小平于1978年启动的资本主义式的经济改革。在某个程度上,改革开放类似戈尔巴乔夫在俄国的运动,但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中国的这个词汇缺乏清晰的政治含义,而该国的领导没有意图想要如戈尔巴乔夫那样开放政治体系。无论如何,改革开放导致了大规模的社会变化,从区域之间的流动性,到受外国文化影响下的新风格,新态度。大多数中国人视其为积极的发展,因为生活水准提高了,但还是有恐惧隐藏在脑中。第一批到来的美国教师们,就足以激发起他们的不确定感。

在头一个学期,我是太忙了,没空去想这些事儿。我在学习中文,准备课程,写我自己的日记;我没时间去想我们的到来背后隐含的政治意味。但有时我还是会被震动——好像那回我读到一个学生的日志,三个短句子久久盘旋在我脑中:

今天的中国对外国开放了。犯罪增加了。维持社会秩序很重要。

开头的几个月里,这些看上去都不那么重要。我把这些有趣的段落拷贝到我的日记中,然后照常做事。我意识到,至少在这开始的阶段,我无法因学生们的任何想法而对他们作出评价。他们的生活背景和我来涪陵前的人生经验太过遥远,而且,和所有年轻的中国孩子一样,那段饱含忧患的过去如空气般围绕着他们。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要嘲笑他们滑稽的名字很容易,把他们当作单纯无知的乡下人而不屑一顾也很容易。但这种想法距离事实再远也没有了——四川的乡下并不单纯,而我的学生所知道的事情或许是我所未想象过的。即便他们的外观具有欺骗性,但当他们写到他们的家庭时,真相与事实便流露出来。

在现实生活中,我觉得我父亲是个英雄。有一回他告诉我他的过去 。但他还才十岁时,他的大姐们便远嫁了,大哥也去了远方工作。那时候,中国走着集体化的路线,人们在农村公社干活。他们没有自己的财产。

在那些日子以前,我的爷爷通过努力工作,积累了很多的财产,但当农村公社开始后,我们家庭的财产就被“革命组织”全部毁灭了。他们说所有的东西都属于群众,然后他们把一些好东西拿走了。我的奶奶想要阻止她们,但失败了。他们把我奶奶吊起来打,不给她吃的。后来她就饿死了,然后他们强迫我爸爸在冬天去水田插秧。我爸爸没有抱怨,只是辛苦工作。

他们的祖母大多数都是小脚,他们的祖父很少会认字。他们的父母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最恐怖的年代度过青春期。这些都影响着我的学生们,给他们塑型,然而同时,他们又是全然不同的。他们受过教育,虽然没有谁说得上富裕,他们却并非赤贫。他们可以买得起东西,时髦的衣服,书,录音机。他们上了大学。他们学习了七年的英文。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变化,政治的,经济的。也许就我的标准来说,他们算是被政治洗过脑了,而跟过去的年代相比,他们明显要自由得多了。

他们是分水岭的一代,就好象“开放”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分水岭的议题。我感觉到他们这代人身上肩具重任——在某些方面他们像是我父母那辈的美国人,听着大萧条和二战的故事成长,建设出了今天的美国,不管说是变得更好或更糟。这种联系到未来的光荣意识也存在于中国,只是中国的这段近代史比起美国历史的任何一页都要残暴得多,令到事情变得复杂。我的学生很难就任何有关中国的事情发表批评,这并不叫人意外,因为他们是没完没了地受到共产党的思想灌输。偶尔我的一些较出色的学生写到中国时,会混杂着冷静的精确感和盲目的乐观感,让我感到,做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是何等美妙,又何等艰难:

我想,在中国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有两个伟人:毛泽东和邓小平。若我们想要指出两代人对中国的不同看法的话,我们就必须提到这两个人。

当我父母在我的年纪时,中国并不富裕。甚至人们无法吃饱穿暖。那时的情况非常的困难。因为缺乏经验,中国的领导们没有很好解决一些问题。也许,那段日子是中国发展过程中最艰难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不容置疑:是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建立了中国人民共和国,而给中国人民带来独立和民主乃是中国人长期珍视的目标。所以,人们从心底崇拜他。这种崇拜也带给了人们对中国的深沉的爱。我父母也是这样。那时是文化大革命;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错误的。但他们以为中国是最好最完美的国家,地位也很崇高。在他们想法中,只要实现计划经济就可以实现宏伟目标,因为我们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所有关于市场经济的想法都是右倾修正路线。我的父母只是照他们的指示去做事,而不去想那些指示是错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