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白鹿原》创作手记(第9/16页)
我曾经深切地感知到穿透这道太过沉重的原的软弱和平庸,深知这会直接制约体验的深浅,更会制约至关重要的独特体验的发生。我在反复回嚼这道原的过程中,尤其着意只属于我的独自体验的产生,得益于甚为认真的几本非文学书籍的阅读(此前已谈及,不赘述),终于获得可以抵达这部小说人物能够安身立命的境地的途径,我也同时获得进行这次安身立命意义的长篇小说写作的自信,探究这道古原秘史的激情潮涌起来。这个过程自然是多重因素促成的。自我感觉是完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次突破,也是一种转折。此前是追寻和聚拢的过程,由真实的生活情节和细节诱发的想像产生的虚构,聚拢充塞在我的心中,取舍的犹疑难决和分寸的把握不定形成的焦灼,到这种突破和转折发生时也发生了转折,开始进入删简过程。删简的过程完成得比较顺利,整个白鹿原很快删简到只具象为一个白嘉轩。实现这个突破和转折再到删简的过程,自然是由多重因素促成的,其中接受并初试“文化心理结构”这个新颖理论,对我看取白鹿原的世象和正在酝酿着的小说 《白鹿原》里的人物,确凿有某种点化的神奇效应。
如实说来,实现这个关键性的突破和获得点化效应,也不是凭空而来或是突生奇想,更不是神灵点拨,确凿有一个蓄久的追寻和反复回嚼的基础。在我翻开县志里的白鹿原和漫步在白鹿原这村那庄的时候,心里一直悬挂着一个最直接最简单却也难回答的大问号,在最后一个封建帝国解体的时候,历经两千多年封建制度的这道原上大村小寨里的乡民,怎样活着?换一个角度来说,两千年里轮番转换着的大帝国和小王朝的无数个或精明或昏庸的皇帝,给白鹿原数以万计的臣民留下了什么?稍微延伸一下,没有了皇帝的白鹿原上的村民,怎样走到1949年共和国成立?我说这个问题最直接最简单,这是任谁包括白鹿原上的乡民都看得见也回答得出的:和封建帝制一样久远的铁铧木犁继续耕地,自种自弹自纺自织自缝的单衣棉袄轮换着冬天和夏天,且不说频频发生的灾年的普遍饥荒和瘟疫流行时掩埋尸体的潦草……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在离这道原不过六七十华里的咸阳原上建立第一个封建帝国的时候,这道原上的人这样活着,到两千多年后最后一个皇帝被赶下台的时候,这道原上的人仍然这样活着。那犋决定碗里稀稠的木犁犁过两千多年的白鹿原的土地和时空,让我这个曾经也用它耕过地的作家,直到把眼光盯住这道原的时候,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感叹。这种感叹之所以不大更谈不上惊叹,在于司空见惯到麻木无觉的状态了。我又说这个问号很难回答,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仅仅依靠着木犁和自织的棉布这样简单的生存方式,这道原上的人何以能延续两千多年?两千多年里,这道原上的人遭遇过多少回战乱、灾荒和瘟疫,到上世纪初最后一个皇帝被废掉的时候,依然按继往的秩序用木犁耕地用织布机织布,男人吆喝耕牛的声音和女人搬动织布机的响声背后,还潜存着什么?我的这个问号,开始就挂在发生辛亥革命的1911年这个年轮上。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划界。
在我刚开始面对这个问号的时候,曾经浮现出鲁迅先生短篇小说《风波》里的一幕,被强迫剪掉辫子的七斤,在张勋复辟的背景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情景。几十年前在中学课堂上听老师绘声绘色讲解的时候,似乎只觉得滑稽好笑;几十年后到我面对白鹿原的时候,顿然意识到那是先生留给历史的碑刻式的一笔,一场打碎封建帝制的轰轰烈烈的革命,影响到中国南方一个靠摇船为生的乡民七斤家庭里的时候,仅仅只是一根辫子该不该剪掉的事。然而在我却有顿开茅塞的惊喜,白鹿原的男人们是怎样剪掉脑袋后边的猪尾巴辫子的?我在原上原下的村喜,白鹿原的男人们是怎样剪掉脑袋后边的猪尾巴辫子的?我在原上原下的村庄里曾经看见过不少剪掉辫子却仍在后半个脑袋上保留长发的遗老,据说我的祖父也残留着这种发型。男人们平衡在一根辫子上的心理,剪掉时会经历怎样一个心理过程?具体到已经酝酿着的白嘉轩和鹿子霖,剪掉辫子时会有怎样不同的心理过程?在诸如这种追寻不尽反嚼不尽的思绪里,接受“文化心理结构”理论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还有两本书的阅读受益匪浅,一本是号称日本通的美国人赖肖尔写的《日本人》,另一本是陕西一位学者研究以西安为中心的关中历史文化的专著《兴起于衰落》。前者的阅读,对我几乎有一种逼近的震撼,西方资本主义的新式武器——炮舰,几乎是一前一后对准并轰开了东方一小一大这两个封建帝国的大门,结果却大相径庭,一千多年前就拜中国为师的日本人,发现了西方国家更富活力的社会机制,断然弃师而把眼光投向西方,很快完成了“明治维新”,开始了脱胎换骨式的和平革新,直至把刚组建的第一批炮舰对准中国。中国也搞了“戊戌变法”,其结局不堪述说,之后的军阀混战,等等等等。除开以往接受过的常识性的解释,我切实感知到一种太过腐朽太过厚积的封建尘埃淤塞了中国人的心理,这对我解构白鹿原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形态提供了一个大的背景。后一本《兴起与衰落》,专题研究的就是包括白鹿原在内的关中历史和文化,对我解构白鹿原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更有切近的意义。我以文化心理结构来解读上世纪之初的白鹿原上的种种生活形态的男人和女人,穷人和富人,尤其用心地解析业已酝酿着的《白鹿原》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