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34页)
门厅和走廊的灯没关。自从他入主这幢小小的二层楼房,很少这么晚才回到家里。他不是一位全心全意的“公仆”。也从未打算那样。他不是一个工作狂。他十分在乎和妻子和女儿独享温馨的权利,并且很善于使别人明白应该尊重他这一权利。他好似一个刚刚开始度假期的小学生,一步几阶地跳跃着冲上了二楼。以至于站在房门前,不免有些气喘……
他的手指一按在电铃上就不放下来。
“谁?”
片刻,妻的声音隔门低问。
“我……”
“文彬?”
“对……”
他这才将按在电铃上的手放下来,横跨一步,站到“猫眼”前。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很多余的。因为他判断妻正从“猫眼”向外窥望。在度过了今天这样一天之后,在这样的时分,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管她是住在市委宿舍大院内,还是住在最普通的居民楼里。“猫眼”的功能也许都将被充分利用。他想。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事实上,他的妻子果然是从猫眼窥望到了他之后才开的门。
她仅将门开到能使他侧身而入的程度。
他一进去,她便一手插门,一手揽住他脖子,跷脚吻他。她是一个情感型的女人。自从她被认为是一个女人了之后,她就同时是情感型的女人了。而她在舞台上专演性格内向甚至心理受挫性意识压抑的女人。只有在家里,在他面前,才是地道的本色演员。她这一点并没有因为他当了市长就稍微改变。这个女人的真实的感情的流露,也常常带有几分表演的意味。并且是属于“斯坦尼”流派的。
他被她吻得透不过气儿,不得不轻轻推拒她那种卡门式的更似情人的亲热,抱歉地说:“同志,我首先需要洗个澡……”
当他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入卧室,她已躺在床上了。壁灯的柔光之下,她的身体一丝不着。也什么都未覆盖。那是很美的女人的身体。二十年前多么美,现在依然多么美。造物的这种恩惠,只赏赐给少数幸运的女人。女人在卧室里的时候,乃是女人最自然的时候。因为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无需向男人遮掩什么,并且不必感到羞耻。
她沉静地望着他,没有取悦的意思。他也丝毫没有感到被诱惑。她曾对他说过,自从他当上了市长,她所享受到的最使她如愿的“特权”,就是可以赤裸着身体从一个房间走到那一个房间再走到另一个房间,这幢小楼有两个房间的门与卧室贯通。三个房间构成在夜晚仅只属于他和她的圣地。连他们的女儿也从不涉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赤裸着身体在夜晚在房室之间散步似的走来走去。有一次他务必要让她解释。而她说她从小就有一个令她神驰的梦想,在某一天的早晨在这地球的某一处海湾的沙滩上赤裸着身体任来任往,领会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没有亲眼见到陆地上的人类之前那一种灵魂的纯真。她回答时神态极其庄重。赤裸着身体站在他面前,仿佛她以为自己是一尊裸体雕像,或者以为他是妇科体检医生。他不喜欢她那从小就有的梦想,更不曾被一个女人的这一种梦想所感动过。进一步说,他从内心里反感她对她自己的这一种方式的放纵。不错,他认为这是一种人自己对自己的放纵。一种女人自己对自己的放纵。然而他习以为常了。猜测这可能和她从十七八岁起就在舞台上扮演的那类总是以乖张古怪给评论家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有关。二十几年来她一直被错误地视为“本色”演员,致使他都有些不明白了,究竟舞台上的她更本色,还是家里,不,具体地说还是卧室里的她更本色。后来他要求自己将这当成一种病,一种某类女人才有的病,尤其是某类因年龄而困扰每增长一岁自卑心理就双倍递增的女人才有的病。她们幻想自己永远是豆蔻年华的无邪少女。她们展现自己的不衰的美,乃是为了能使自己的心态浸泡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将自己发现的这种妇女病命名为“青春自恋症”。不但从未对她流露过哪怕是含蓄的禁止,而且予以对待病人一样的体恤。事实上无论丈夫或者情夫,除了在床上,是不会太乐意看着他所爱的女人赤身裸体地在眼面前以鹤般的步子走来走去的。起码世界上有一个男人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他……
奇怪的是,没见到她时,他渴望立刻拥抱住她。而此刻这种冲动竟平复了。他在情感方面没有过浪漫史。据他所知她也没有。他渴望拥抱一个女人时,心中想到的只能是她。这会儿他望着她,忽然明白他渴望拥抱住的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种安宁感。一种在绝对安全的大前提之下,可以心理稳定地缓慢消费的安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