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8页)

市长秘书这会儿异常活跃,忽而趋前,忽而退后,忽而蹲下,忽而斜依墙角,端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拍照拍照。

“白衬衫”竟哭了。

马国祥被哭糊涂了。觉得刚才和这会儿,一个男人,没有任何理由哭哇。但是既然对方已经哭了,自己如果显出根本不想哭或欲哭无泪的样子,似乎是很不礼貌很不应该的。他偷眼瞅瞅其他中国人,除了市长,一个个都在用手绢拭眼角。足智多谋的市长,在这一幕开演之前,似乎对情节推进的必然性有所预见,便取代了秘书,夺过照相机拍照。同时也就不承担表演之义务。秘书没有了照相机,一时做不出依依惜别之态,便朝墙转过身去。

侍酒小姐发现秘书分明在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这一发现使她自己也差点儿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收拾餐桌的样子,迅速拿起什么,急急地就走。

马国祥从餐桌上抓起了消毒巾,趁机用一根手指沾了酒,用消毒巾拭眼角时将酒抹在眼皮上。于是他越拭泪越多,把自己弄到了泪流满面的地步,觉得这才算没辜负那“白衬衫”的一片日本心……

几位日本人的哭,那是真哭。眼泪,也不是靠马国祥那种小勾当刺激出来的。茅台酒毕竟不是水。他们也不是酒精免疫者。他们都醉了。没醉到酩酊的程度,也都醉到半酩酊的程度了。蒙古人醉了就唱。朝鲜人醉了就舞。中国人醉了就不管不顾。日本人醉了就哭。亚洲人和欧洲人之不同在于,后者往往都是自己喝醉的。没有谁肯花钱请你喝酒却非要劝你逼你激你将你变魔术似的偷杯换盏骗你,以勾当捉弄你直至用酒把你摆平放倒为止。也许因为欧洲酒贵。而前者常常是在被劝被逼被激被将被骗被捉弄的情况之下才醉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谓“舍命陪君子”。还得承认对方是“君子”……

但是,这一次宴请,毕竟是堂堂市长做东,企图将对方摆平放倒的,不是中国主人,而是客人。故对他们的醉,主人们是没有丝毫责任可负的。主人们也都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甚至认为,对他们其实是有救命之恩的。“酒圣”马国祥奉陪任何“君子”,不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不过“胜似闲庭信步”。而谁要奉陪马国祥,那可真得拿出“舍命”的精神了。“舍命”也不可能奉陪到底呀!

日本人不傻。醉了的日本人也不傻。双方终于道别时,他们对马国祥的态度之恭,使市长都感到有几分被冷落,显得不太自在起来……

送走他们,市长做的第一件事是从脖子上扯下那条名贵的领带。并解开了衬衣的两颗扣子。第二件事是让秘书找来了大饭店的总经理,当着侍酒小姐的面,向总经理着实夸奖了她一通,并建议给她浮动一级工资。

“你们表现不错。不卑不亢。不愧是中国人,都挺善于转弯子的!”市长又对随员们说,满意的口吻之中,似乎包含勉励,亦似乎包含调侃,却听不出来究竟是庄还是谐。

接着,市长抓住马国祥一只手道:“你跟我先走一步,我用车送你回家。”

打那以后他跟市长成了朋友……

 

“你这东西……”他望着壁虎自言自语,“你可究竟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呢?”

“吃面条,还是吃面片?”

女人一边擀面,一边征询地问他。

“随便。都行……”

“别随便啊,你说。你说啊!”

“那就换换口味儿,抻面片吧。抻得薄点儿,不用放多少油,清汤寡水的最好……”

突然,女儿惊慌万状闯入屋。进屋便大喊大叫:“爸,妈,不……不不不不好啦!咱的瓜,全没啦!”

“淑娟,你十八啦,已经不是小姑娘,说话别这么风风火火的。弄精弄怪的小姑娘才这么说话……”

他慢言慢语地对独生女儿加以教导。十三亩瓜,几万斤,一夜工夫全没了,不是说疯话么?

“爸!”

女儿扑到床前,扑到他身上,脸对着他的脸,急切想再说什么,竟嘴唇颤颤的,不能说出话来。

女儿的神色,竟令他怀疑,是不是真疯了。

“把咱十三亩瓜地,从这头糟踏到那头?”

他仍很镇定地问。对于人世间的嫉妒,以及由嫉妒所变成的仇恨,由仇恨所推动的恶劣行径,他是有所领教的。但一夜工夫,糟踏十三亩瓜地,绝不可能是一人为之的事呀。是些个什么人,会联合起来坑害他马国祥呢?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种瓜户?还是城里那些曾多次想包揽他的瓜卖,却不受他信赖,怕他们抬高价钱,败坏了他的营生的瓜贩子们?唉,唉,今年的瓜比前两年结得更好……

他轻轻推开女儿,欲下床。但扑在他身上的女儿,紧紧搂抱住他,使他欠不起身。仿佛一只狼或一只熊,追向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