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感情(第2/3页)

而我们的感情则是我们体内那原始丛林的第一个标志。直到现在,我们仍恐惧它,背弃它,把它圈在带刺的大铁丝网内并声称它不存在。

可是,天啊,我们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有了这体内黑暗的原始森林,是从这里跳跃出生命,跳人我们的四肢和意识之中。我们尽可以希望排除这跳跃着的生命,成为家畜那样驯服的动物。可是请记住,我们家中的猫和狗都不是一劳永逸地被驯服的,它们每一代都须从头开始驯服。一旦失去控制,它们就不驯服了,因为它们是不会自我驯服的动物。

只有人才是会刻意自我驯服的动物,他成功了。可是,天啊,这种自我驯服是毫无止境的。驯服,就如同酒精,它最终毁灭的是其创造者。驯服是控制的结局,被驯服者自身是会因此而失去控制能力的,它必受外界的控制不可。人很有成效地驯服了自身,他管这种自我驯服叫文明。真正的文明应该与此大不相同。现在的人是给驯服了,驯服者意味着失去了统领的特殊力量。被驯服者总是受着未被驯服者的统领。人,自我驯服了,因而失去了统领的力量,即失去了自我导向的力量。他别无选择,只能像被驯服的马一样乖乖地等待勒上缰绳。

假如所有的马都突然没人管了,它们会怎么样?它们会野起来。再假设,如果把它们圈起来,它们又会怎样?它们会发疯。

这后一种情况正是人的困境之所在。他被驯服了,没有哪个未被驯服的来给他指引方向。他被关在铁蒺藜网中,只能发疯,堕落。

有别的选择吗?如果说我们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摆脱驯服,那是胡扯。要摆脱,也是一个缓慢得出奇的过程,必须严肃对待的过程。如果说我们能装作可以冲破樊篱杀人旷野,那也是胡扯。早没旷野了。人不过是一条狗,转头去吃自己呕吐出来的渣子。117

除非我们把自己与远古的源泉相接,否则我们还会堕落。因为堕落,我们会陷入某种奇特的感情放纵之中,它会让感情败解,败解成秋日的那种色彩——秋光秋色之后是死亡的风暴,如同狂风扫落叶一般。

没救了。人无法在自我驯服之后仍保持被驯服的状态。一旦他试图保持这种状态,他就开始堕落,从而被卷入第二种狂野之中——败解的狂野。这狂野可能一时美若秋光秋色中的满目黄叶。但黄叶是注定要飘落,落地后便会腐败。

人必先自驯才能学会摆脱之。但不能因为要变文明就否认和废黜感情。驯服并不等于文明,只是烧荒耕地。但我们的文明却难以意识到犁耕灵魂的必要性。我们以后会来播种野性的种子。眼下我们只是在烧光野草,斩草除根。就我们的灵魂而言,迄今为止我们的文明是一个毁灭的过程。我们心灵的风景是一片布满焦树桩子的涂炭荒原,偶尔有一汪绿水,一座铁皮小屋,屋里生着一只小火炉而已。

现在我们需要再一次播撒野性的种子。我们须得培养我们的感情了。试图随俗,全无一点好处,更不能让那些杂乱丛生的堕落感情出头。我们无法从中获得满足。

像精神分析医生那样对待感情是没用的。精神分析专家最最害怕的是人内心深处那个最原始的地方,那儿有上帝。犹太人亘古以来对真正的亚当——神秘的“自然人”——的恐惧,到了当今的精神分析学那里变本加厉地成为一声惨叫,就像白痴那样口吐白沫死咬自己的手直至咬出血来。弗洛伊德学说仇视那个未被上帝轰出乐园的老亚当,它把老亚当干脆看成是个变态的恶魔,一团蜷缩着的蝰蛇。

这正是堕落的被驯服者之变态观点,他们在几千年的耻辱中被驯服了。可老亚当是永远不会被驯服的。他仇视驯服,既怕又恨,但他让那些无所畏惧者崇敬着,打内心深处崇敬着。

老亚当的先祖是上帝,他在老亚当黑暗的胸腔内,在他腹中。人自己反感了自己,于是轰走了上帝,把他轰到最远的空间中去了。

现在我们该回归了。老亚当也该昂起头、挺起胸,摆脱驯服,既非恶意也非玩笑,而是让上帝回到他的体内,回到他体内最黑暗的大陆上去。是从这个上帝那里,发出我们感情的第一道黑色辐射线,无言地,完全是一种前语言状态。这来自体内最深处的辐射,是第一个信使,是我们生命之原始的、高贵的野兽,其声音无言地回荡着,永远在灵之最黑暗的路上回旋,但胜过一切有声之言。这是我们内里的意义。

现在,我们必须施行自我教育了,不是颁布什么法律或在石碑上刻戒令,而是倾听。不是倾听芝加哥或马里的金布克图这样遥远地方的电台广播,而是倾听我们血管中黑径上高贵的野兽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心中的上帝。向内倾听,向内心,不是听字词,也不是获取灵感,而是倾听内心深处野兽的吼叫,听那感情在血液的森林中徘徊;这血,淌自黑红黑红的心脏中上帝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