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爱我(第2/4页)
所以说,那个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姑且用这种荒诞的新英格兰词儿吧)是真的死去了。它们遭到了玷污。在新英格兰,“宇宙”和“人类”让人生产得太多了,没有真的了。这些不过是用高雅的词来掩饰自我表白、妄自尊大和恶意霸道,不过是丑恶的自我意志勾当,自行裁定新英格兰可以让人类和宇宙生,亦可教其死。这些字词被霸道的自我主义给玷污了,而年轻人灵敏的嗅觉闻出了这股子味儿,干脆弃之而去。
要想扼杀一种情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之锲而不舍,反复唠叨并夸大之。坚持要爱人类,可你肯定会仇恨每一个人。因为,如果你坚持爱人类,那你就会坚持要人类可爱,可它远非如此可爱。同样,若坚持爱你的丈夫,就难免会偷偷地恨他。因为没有哪个人是永远可爱的。如果你强求他们这样,就等于对他们行霸道,于是他们就不那么可爱了。如果你在他们并不可爱的时候强使自己去爱他们(或装爱),这等于是你把一切变成假的,等于自投仇恨之网。强装任何感情的结果是令那感情死亡,代之而起的是某种与之对立的东西。惠特曼坚持要同情一切事和一切人,如此坚持的结果是最终他只相信死亡,不只是他个人的死,而是所有人的死。那“笑下去!”的口号会最终激起笑者的狂怒,而著名的“欢乐晨礼”也令所有的快乐者心中积怨。
没好处,每当你强迫自己的感情,你就会毁了自己并适得其反。强使自己去爱某个人,你注定会最终恨起他来。你要做的就是有真情实感,而不要做作。这才是唯一让别人自由的办法。如果你感到想杀了你丈夫,那就别说“可是我太爱他了,我情有独钟”之类的话。那不仅是害你自己,也是害他。他并不想被强迫,即便是爱也不行。你只需说:“我可以杀了他,这是事实。可我想还是别杀他。”这样你的感情就平衡了。
对于人类之爱来说亦如此。上辈人和上上辈人都坚持要爱人类。他们极其关注受苦受难的爱尔兰人、亚美尼亚人和刚果的割胶黑人。可那大抵是装出来的,是一种自傲和妄自尊大的表现。其潜台词是:“我极善,我极优越,极仁慈,我强烈地关注受苦的爱尔兰人、死难的亚美尼亚人和受压迫的黑人33,我要去拯救他们,即使是惹恼了英国人、土耳其人和比利时人也在所不惜。”这种对人类的爱一半出于妄自尊大,一半出于干涉别人的欲望,是要给别人的车轮安一个刹车。而年轻的一代人则看出了基督教慈善这羊皮下面藏匿着的问题,于是他们对自己说:别跟我说爱什么人类!
说实话吧,他们暗中很讨厌那些需要“拯救”的受苦受压迫的人民。他们其实十分仇视“穷矿工”、“穷棉农”和“挨饿的可怜的俄国人”之类。若再来场战争,他们一定十分厌恶“罹难的比利时人”。事情就是如此:老子作孽,儿子倒霉。34
同情过了分,特别是爱人类爱过分了,现在我们开始躲避同情。年轻一代没了同情心,他们根本不想有。他们是利己主义者,而且坦白承认这一点。他们十分诚实地说:“就是到了地狱里,我也不理会受苦受难的张三李四。”谁又能责备他们这样呢?是他们那一片爱心的先辈发起了这场大战(指一次大战)。如果说大战是“人类之爱”引起的,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这坦率诚实和利己主义会干出什么来。我们可以保证,不会比这个更可怕的了。
那坦诚的利己主义自然会给利己主义者自己带来坏处。诚实固然好,抛弃战前那种假惺惺的同情心和虚伪的情感固然不错,可这并不应导致一切同情和深情的死亡,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这样。这些年轻人在故意耍弄同情心和感情。“亲爱的孩子,今天晚上你看上去真叫可爱!我就爱看你!”可一转脸说话者就会放出一支恶箭来。年轻的妻子会这样对丈夫说:“我英俊的爱人,你那样拥抱我真叫我觉得自己是个宝贝儿,我最亲爱的哟!给我来杯鸡尾酒吧,天使,好吗?我需要点刺激,你这光明的天使!”
时下的年轻人很会在感情和同情的键盘上弹奏小曲子,叮叮作响地演奏那些夸大了的激情、温柔、爱慕和欢乐的词儿。干这个的时候他们干得毫不动情,只觉得这类儿戏似的东西好玩,拿爱情和亲昵的珍贵用语开玩笑,只是玩笑而已,就像玩八音盒一样。
可一旦听人们说他们对人类无半点爱,他们又会十分气恼。比如英国人吧,他们就很会表演对英国的爱,那演技很可笑。“我只有一件心事,除了可爱的菲利浦,那就是记挂着英国,我们珍贵的英国。菲利浦和我都随时准备为英国而死。”可说这话时,英国并未陷入什么险境需要他们去舍命,应该说他们挺安全。若是你彬彬有礼地问:“可是,在你想象中英国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激情荡漾地回答:“意味着英国的伟大传统,意味着英国的伟大观念。”这话说得轻巧,毫无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