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难以成功的事(第2/5页)
这封惹是生非的奏折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弹劾海瑞的奏折也再一次纷纷飞到御前。只不过这一回的攻击有了新花样:指斥海瑞是伪君子。
表里一致、言行一致的道德楷模海瑞,居然被指控为伪君子,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戏剧性的事情。同时它也说明,当时的道德已堕落到何种地步。
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是由三根支柱支撑起来的,这就是小农经济、孔孟之道和文官集团。小农经济是其经济基础,孔孟之道是其意识形态,文官集团则是其上层建筑的核心构件。其中,最重要的是孔孟之道,因为无论是重农抑商,还是儒者治国,都包含在孔孟之道当中。孔孟之道的核心,是礼仪道德。因此,道德就成了帝国最重要的事情。它是立国之本,也是治国之道,不但可以指导行政,还可以代替行政。
有明一代的许多制度和政策,就是依照道德原则制定的。依照这个原则,文官对于民众,有两个作用或者说有两项任务,一是治理他们,二是教化他们。也就是说,文官不但是管理者,也是教育者,不但要执行国家的法令,还要宣传国家的精神。这就要求所有的文官,在理论上应该是道德的楷模,足以垂范小民、感化小民。如此,文官们当然只能领取微薄的薪水,过简朴的生活了。
然而这样一种理想化的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是根本行不通的。因为即便官员们都很廉洁,起码的生活水准和必要的官场体面也总得维持。何况低薪制度和官治体制(即“官本位”)也不相容。很难设想,在一个以“官”为“本位”的国度里,官员们竟然会是一副捉襟见肘的寒酸相。本来,正确的做法是“高薪养廉”,即一方面大量裁减冗员,另一方面大幅度提高官员的俸禄,同时禁绝一切“小费”,也不准公车私用、公费吃喝等。但这是做不到的。[11]首先没人敢提,因为“高薪”的方案,与前述道德原则不符,谁也不愿去背道德的罪名。其次,许多官员也不愿改变制度。因为薪水提得再高,也不会超过灰色收入。于是便只好对前面所说的“常例”睁眼闭眼,同时允许地方官的生活费、招待费、馈送上司的礼品费等等,均可以用公事的名义向地方摊派,或用公款报销。
这种变通办法的依据,也是从孔子那里来的。孔子的学说中原本就有“经”和“权”的说法。经就是经常,权就是权变,也就是允许在不改变政策的前提下通融,因此总算是有了“理论根据”。然而由此造成的后果却很严重:官员们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不要说为民表率,能保住自身的节操也已经很不容易。
结果,文官们便大体上分成了三类人。一种是像海瑞这样极廉,这类人很少;一类是像严嵩那样极贪,这类人也不多。更多的人则徘徊在两者之间。他们从小饱读诗书,明德知礼,知道一个正派君子在做了官以后应该廉洁奉公、自我牺牲,却又无法抵御那些“挡不住的诱惑”。于是他们多半采取这样一种态度:随波逐流地接受一些数额不大的“好处”,但也不做太出格的事情。这在当时,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不过,高尚的道德总是要受到表彰和鼓励的。在道德水准普遍下降的情况下,就尤应受到赞扬。这种赞扬不但出于政治的需要,也出自不少人的内心。于是一些人又发现了一种沽名钓誉、投机倒把的好办法:贩卖道德。
人臣的道德,除了忠以外,无非两种,一是廉,二是直。无论何种,都能赢得声誉并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但靠廉洁来获取“清名”,远不如制造“直声”来得便当快捷。具体的做法,是找一个题目去批评皇帝,犯下大不敬的罪,受到廷杖、降职、罢官、流放等惩罚,却可以赢得“直臣”的名声,为今后东山再起、名垂史册打下基础。这样一种“苦肉计”,就叫做“讪君卖直”,也就是讪议人君、贩卖正直。臣僚靠诽谤君父来博取声名,当然决非帝国制度设计者的初衷,却是这种制度的必然产物。因为如前所述,帝国的制度已经默认了官员可以过双重生活,同时又坚持以道德治国,并不肯承认那道德不过只是门面。
海瑞政敌的做法,便正是诬蔑海瑞“讪君卖直”。这一手是很毒的。首先,海瑞之所以打不倒,就因为道德高尚。但如果被指控并确认为“讪君卖直”,那就不但毫无高尚可言,而且是最阴险最卑劣的小人,要遗臭万年的。其次,万历最痛恨“讪君卖直”,有一个名叫邹元标的监察官便曾受到这一指控。这一回如果能把这顶帽子扣在海瑞头上,他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因此,他们在海瑞头上扣了一大堆帽子,有“贬夺主威”、“损辱国体”、“诋毁孔孟”和“崇诡饰虚”等,总之是要把海瑞说成既骄且伪、卖主求荣的坏人。显然,政敌们的预谋,是不但要把海瑞斗倒,还要把他搞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