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合时宜的人(第2/5页)
海瑞的童年生活既如此单调,家庭生活又那样不幸,则他惟一的乐趣就只有工作。只有疯狂的工作才能填补他心灵的缺憾。海瑞确实是个工作狂。只要是他任内的事,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而不惮其细碎烦琐。他任应天巡抚时,依例每月初二、十六两日放告,每次受理案件竟达三四千之多,还不包括平日受理的人命、强盗和贪污案。其他职份事无巨细,也往往躬亲,几无休息之日。这种作风,与当时文恬武嬉的官场风气自然格格不入。谁也不愿意和这样一个古板、认真、不讲情面,只知疯狂工作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共事,更不愿意让他真的被树为官僚的楷模,因为谁也做不到他那样。
但是海瑞却能做到。
海瑞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在他看来,人生的追求无非义与利。如果追求利,可以为农,为工,为商。农工商原本是兴利之事,求利无可厚非。惟独为士做官不可求利,只能是为国尽忠,为民办事。因为士的追求是义。世界上之所以有士农工商的区分,就因为有义利之别。义高于利,所以士高于农工商。一个士人如果也去追名逐利,那就不够资格当一个士,也不够资格当君子了。因此,一个做了官的君子,只能利国、利民、利公,决不能利私。这当然很崇高,很伟大,很值得敬佩和敬仰。但如果以此作为对所有官员之普遍和基本的要求,则既不现实,也未必正确。
首先我们得承认,士也好,官也好,都是人,都要生存,也都想过好日子。这就是利,也是私,而这种私利无可指责。所以,一个人,如果能做到大公无私,公而忘私,固然是君子,是高尚的人。甚至只要能做到公私兼顾,人己两利,或谋私也奉公、利己不损人,就不能算是坏人。我们无妨将人分为五个品类:一、大公无私,专门利人;二、先公后私,先人后己;三、公私兼顾,人己两利;四、谋私也奉公,利己不损人;五、损公肥私,损人利己。其中第一类是圣人,第二类是君子,第三类是好人,第四类是不坏的人,只有第五类是坏人。圣人极少,君子和坏人也不多,最多的是中间层次大体还好和不好不坏的人。他们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无妨说是常人。
常人之情也就是人之常情,其中就包括改变处境、提高地位、增加财富等等。因此即使一般的好人,也难免弄些小权术,耍点小心眼,做点小动作,打些小算盘。当然,依照道德上所谓量变质变原理,小权术也可能变成大诡计,小心眼也可能变成大阴谋,小动作也可能变成大罪恶,小算盘也可能变成大野心,尤其当这个人掌握了一定的权力时,就更是如此。这是不能不防范的,但只能靠体制和法度来防范和制约,包括限制权力、惩治腐败、高薪养廉等等。因为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舍生忘死、克己奉公、舍己利人,只能因势利导,从趋利避害的人之常情出发,晓之以利害,绳之以刑法,让他觉得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是一种会导致自己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的可怕行为,至少是不合算的买卖;还要让他即便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或对营私舞弊心存侥幸,也无从下手。这就只能靠制度,不能靠道德。
道德永远都是必需的。人之为人,就在于有道德。没有道德,人就会变成兽;只有道德,人就会变成神。人不能变成兽,也变不成神。所以人不能没有道德,也不能只讲道德。真正高尚的道德只是一种理想境界。这种境界很值得追求,也应该追求,但总有求之不得和追之不及的时候,也总有达不到这个境界的人,而且人数还不少。因此所谓道德高尚,必须提倡也只能提倡,不能苛求也无法苛求。既然无法苛求每个人都道德高尚,那么,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不道德行为和犯罪行为,就不能指望依靠道德风尚的提倡来消除,只能靠制度和法律来防范。我们通常说“反腐倡廉”,就是充分意识到廉洁要靠道德来提倡,腐败却只能靠法制来铲除。
法制和道德其实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法制是防范性的,道德是倡导性的。法制规定不准做什么,或不准怎么做;道德则要求人们应该做什么,或应该怎么做。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因为它们的分工不同。比如出现了火灾,道德告诉我们应该去救火,法制却只规定不准纵火。不救火的人并不犯法,也未必不道德,因为他不救火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包括并无此种能力等等。只有那些有此能力却见死不救的才不道德,只有那些见死不救还要幸灾乐祸的才缺德,也只有那些趁火打劫的才犯罪。可见,道德与法不可相互替代,也不可随意滥用。只有道德没有法,则故意纵火和趁火打劫就无法受到惩罚;只有法律没有道德,则幸灾乐祸就无由受到谴责,见义勇为也不能得到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