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魔力(第3/3页)

那些真正的精通者,就此在书籍世界的原始林中失踪,或窒息而死,还是在读书的体验中发现可以实际用于生活体验之中,则唯有委之智慧或命运了。与书籍世界的魔术完全无缘的人们,他们对于阅读,恰像无音乐之耳的人聆赏音乐一般,竟指斥读书是使生活无能的、病态而危险的热情。他们的说法,固然未必毫无道理。但这得看你对“生活”作何解释,和你认为的生活与精神之是否对立来作决定的——虽说思想家或教师的大多数,自孔子,以至歌德,确实在生活上是惊人的有为人物。总之,书籍的辽阔世界中是有其危险性的,这点教育家非常清楚。这种危险,比起没有书籍那辽阔世界的生活,危险孰大,我一直到今天还找不出时间去考虑它。也就是说,我自己是一个读书家,是从小便受了魔术的人们中之一人。我刚送过半个世纪,如果能成为海斯塔巴哈的僧侣,能在书籍世界的寺院内部、迷宫、洞穴或大洋中沉浸了几百年,也许就不会感到这个世界的狭窄罢。

说这些话时,我完全没有想到世界所经验的书本之不断增加!不,凡是真的读书家,即使没有增加一本新书,也能借着已有的宝物,继续几十年几百年的研究,继续奋斗,继续乐此不倦的。我们所记得的新语言的每一句,都会增加新的体验——有着很多很多的语言,比在学校所学的,有着更多更多的语言!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国语、古高德语、中高德语——不,不仅这三种德语而已,还有上百的德国语。这些国民,各有其各色各样的想法和生活感情上的各种不同色调,就有那么多的德国语及英语。是的,既有独创的思想家和诗人存在,便有那么多的语言。与歌德同时代,可惜不曾为歌德所真正认识的尚·保罗142,完全用不同的、极德国式的德语写作。而这些语言,是压根儿不能翻译的!占有高地位的民族(德国人在这点是完全处于上位的),借翻译把世界文学全部作为己有的尝试是值得惊叹的,个别地看是结了美满的果实的。但这个尝试不仅没有获得成功,甚至毫无成就。确与荷马同样音调的德国六脚韵,迄今无人写作。但丁的伟大诗篇,几百年来曾有几十次被译成德语——而在这些翻译诗人之中,文学上最显著的一个新人,认识到把中世纪的语言翻译为今日的语言是不够充分的,因而发明专为翻译但丁的德语,即专为此目的而用的中世纪的德国语,终获得成功。我们对此,唯有赞叹而已。

但一个读书家即使不学习一个新的语言,即使从来不接近那些未知的新的文学,也能使他的阅读无限期地扩展、分化、提高,而且各种思想家的一切书,各种诗人的一切诗句,对于那些读书家,每隔数年都会显出指示新的不同姿态,作不同的解释,唤起不同的共鸣吧。少年时,我一知半解地初读歌德的《爱力》时,与现在读第五次时的《爱力》,完全是另一本书了。

这样的读书经验上神秘的显著之点,是这样的。用细腻的、纤微的,怀着丰富的关联去读,愈读,愈使我们对一切的思想和文学,会在更多的一次性、个性、狭小的制约中见到,而一切的美、魅力是基于这些个性与一次性才能知道的——而且同时,各种民族的几十万种声音,都向着同一的目标而努力,用不同的名称呼唤着同一的神,梦见同一的愿望,有同一的烦恼,于是更明白地见到似的。从数千年间无数的语言或书本所织成的织物中,有着惊人的崇高,超现实的幻象,当受到光亮的瞬间,凝视着读者。意即,借魔术使无数矛盾的表情成为得到了解后的同样欣悦的面貌。

今天的德国人不是很好的读书家。他们对于化学、技术、商业、工业,借自己的语言得到更多的理解。在语言上比不上拉丁系的其他国民,尤其是法国人。反之,德国人不仅自赫尔塔或歌德的人文主义的梦想中,从其本性上更古旧的放浪欲与征服欲,比其他大多数的国民更强有力地,继承着一个冲动。透过多数的语言走向精神统一,透过多样的现象逼近理念的永恒,献身于许多的时代、语言、艺术与文学,时时怀有将自己固有的东西化为外国的事物,贡献更多的爱与思虑之冲动。这种高贵而危险的冲动,在今日德国人的精神中仍未丧失掉。因此,今天德国在有价值的书籍生产者和消费者之中,仍居于第一位,看德文书籍目录,会令人有高度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