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老得好漂亮向大器晚成的叶芝致敬(第3/3页)

我在路上遇见那主教,

他和我有一次畅谈。

“看你的乳房平而陷,

看血管很快要枯干;

要住该住在天堂上,

莫住丑恶的猪栏。”

“美和丑都是近亲,

美也需要丑,”我叫,

“我的伴已散,但这种道理

坟和床都不能推倒,

悟出这道理要身体下贱,

同时要心灵孤高。

“女人能够孤高而强硬,

当她对爱情关切;

但爱情的殿堂建立在

排污泄秽的区域;

没有什么独一或完整,

如果它未经撕裂。”

这是叶芝最直率而大胆的短诗之一。它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当时叶芝已经六十七岁,而思想仍如此突出,语法仍如此遒劲,正视现实接受人生的态度仍如此坚定不移。最为奇妙的是:他竟然愈老愈正视现实,把握现实,而并不丧失鲜活的想象;在另一方面,他竟然愈老愈活用口语,但并不流于俗或白,也并不丧失驾驭宏美壮大的修辞体的能力。他的口语句法,矫健如龙,能迅疾地直攫思想之珠。他曾经强调说:写诗要思考如智士,但谈吐如俗人。这种综合的诗观,后来同样见之于弗罗斯特的创作。叶芝和弗罗斯特二老,都善于用一个回旋有力的长句组织一首独立的短诗,寥寥七八行,首尾呼应得异常紧密。那种一气呵成的气魄,有如我国一笔挥就而力贯全字的草书,说过瘾真是再过瘾不过了。叶芝晚年的短诗,如《长久缄口之后》等等,都是这样的一句一诗之作。后来,狄伦·托马斯(Dylan Thomas)的某些作品,如《我阴郁的艺术》,似乎也受了叶芝的影响。

现代英诗的两大宗师,叶芝和艾略特,后者主张诗要“无我”(impersonal),而前者的诗中几乎处处“有我”(personal)。两者孰优孰劣,此地不拟讨论。但“有我”的叶芝给我们的感觉是如此亲切、可敬。生命的一切,从形而下的到形而上的,从卑贱的到高贵的,他全部接受,且吞吐于他的诗中。然而无论他怎么谈玄,怎么招魂,怎么寻求超越与解脱,叶芝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元气淋漓心肠鼎沸的人。他对于人生,知其然而仍无法安其所然。老子所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似乎可以作叶芝老而更狂的注脚。叶芝尝期不朽于无身(《航向拜占庭》中所云once out of nature),但他也很明白,无身之不朽只有在有身之年始能完成。正如我在《逍遥游》一文中指出的:“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叶芝真是一个敢在时间里纵火自焚的愤怒的老年。对于这场永不熄灭的美丽的火焰,我们不禁赞叹:老得好漂亮!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叶芝逝世二十八周年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