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叫是红色的(第2/3页)
狗吠
村子的声音像一棵模样古怪的老榆树,蹲下听到声音的主干,粗壮静默。站着听到声音的喧哗枝叶。上到房顶,听到声音的梢,飘飘忽忽,直上云中。
村庄的最外一层是声音,在几十里外,还看不见村子时,听到它的鸡叫、狗吠、驴鸣、人声,还有拖拉机的突突声,交织在一起,高远地包裹着村子。再走近些看见树,有白杨树、桑树、杏树、榆树、沙枣树、葡萄。进村看见土墙,有泥皮的、裸着土块的,低矮地蹲在树下面。人在土墙里面,毛驴、鸡、狗和羊,也在土墙里面。
爬到地上,耳朵贴地能听到声音的根。那些朝天上远处飘的声音,也向地下传,不容易传下去,地太厚,声音像地气一样弥散开来,往土里走,走进去的声音被土埋掉,越埋越深。
有些声音有根,像驴叫、鸡鸣、狗吠都有根。树叶在风中的哗哗声也有根。拖拉机的声音没有根,汽车、摩托车还有喇叭里的声音也没有根。这些声音也朝天上地下传,但是没根。人的话有些有根,有些没根。没根的话不能听。听没根的话,就像吃了没盐的饭。但没根的话有时候能传很远,传得有根有据。
传入地下的声音混合在地的声音里。很少有人听到地的声音。那是一种大到无边的声音。不像狗吠,土块一样砸来。也不像鸡叫,快刀子一样割破空气。不像牛哞,一张宽厚的地毯铺过来,声声牛哞里草木开花,人做梦。也不像驴鸣,朝天上扔炸弹。地的声音永不停息,铺天盖地,没有声音。
老鼠能听到地的声音,蛇和蚂蚁也能听到。钻进地洞的人不一定能听到。人在洞里耳朵朝上,主要操心地上面的动静。土里的声音也不一定是地的声音,人钻到土里,弄出些响动,还是人的声音。地的声音太大,听不见。
狗吠时村子好像在跑,狗把叫声扔到远处,回音反过来喊村子,村子就跟着狗吠跑,一声一声的狗吠让村子跑起来,眼看村庄要跑成一条狗。这时候,驴叫起来。驴不容许村庄跟着狗叫跑,跑成狗模样。驴叫是顶天立地的柱子,把村庄牢牢固定住。驴师傅阿赫姆说,每声驴叫都是一个直立的拴驴桩,桩子上拴着房子、庄稼、牛羊和人。
驴叫时的阿布旦村,高大、宏伟、顶天立地。驴叫时村庄在天地间呈现出一头看不见的驴样子。狗吠时村庄像狗跑一样扯展身子。鸡鸣中村庄到处是窟窿和口子,鸡的尖细鸣叫在穿针引线地缝补。而牛哞的温厚棉被里村庄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好多声音描述和塑造着村庄。一片鸡鸣里的黎明村庄、黄昏牛哞中尘土包裹的村庄、被母亲喊孩子的尖细叫声拎到半空的村庄、铁匠铺的大锤小锤叮叮当当敲打着村子、满是驴蹄声的村子、大卡车轰隆隆过去拖拉机车斗哗啦啦过来的村子。人的声音低哑地穿插其中。人叫不过狗,叫不过鸡,叫不过拖拉机和汽车,更叫不过驴。
每个声音都有颜色和形状。狗叫声像土块扔过来,鸡鸣像缝补衣裳的细长针线,牛哞像宽厚被褥,男人的声音像夏天傍晚哗哗的白杨树叶声,女人的声音像春天渠边蟋蟀的柳叶声,恋人谈情的声音像两块橡皮糖粘贴在一起。
还有拖拉机的突突突声,像一截木头硬硬地捣在空气里,摩托车声像放不完的一个长屁,自行车的铃当声像一串白葡萄熟了,高音喇叭里的说话声,像没打好的雷声,又像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往下倒,嘎嘎巴巴响,又在哪儿卡住了,倒不下来。
鸡叫天亮,驴鸣上午,羊咩黄昏,狗吠半夜。村子的声音排列有序,雄鸡唱罢驴登台,羊咩归圈狗吠来。
狗有三种声音,发情或被人打时能发出委婉的呻吟,咬人时发出强硬叫声,半夜对着月亮发出汪汪的长吠。
狗师傅艾布说,狗把月亮看成了挂在树梢的一个馕,狗以为它的叫声能使天上的馕掉下来。乌普阿訇不同意,阿訇说,狗是有信仰的动物,《古兰经》里记载了一条狗和七个圣人一同皈依的故事。乌普阿訇说得对。狗在夜里的长吠像在朗诵,声音一下变得跟平时不一样。仿佛它在诵写在月亮上的诗,它朗诵给人听,给白杨树和房子听,给村外田野的麦子棉花听,给驴和羊听,也给它们自己听。
那是夜晚的狗,蹲坐在高处,仔细舔干净自己的脸、爪子,理顺好自己的毛。然后,头朝上,脖子朝上,眼睛和腰骨朝上,嘴对着月亮,汪汪地叫,月光一样干净的长吠,直达月亮。
好多人只看见白天低着头在肮脏墙根找屎吃的狗,看见为一口狗食乞声摇尾的狗,看见相互撕咬的狗,被人追打着仓皇逃窜的狗,很少有人看见夜晚昂着头超凡脱俗对着月亮“汪汪”祷告的狗。这时候的狗突然不像狗了,它从卑贱的生活中昂起头,直起腰,挺起胸脯。它的叫声悠长干净,不再为一口食一个人而叫。它在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