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了(第3/4页)
树的耳朵里村子的声音一点没少,它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直到斧头砍在身上,它的根和枝干都发出空洞的回声,树才知道自己死了,啥时候死的它不知道。树埋怨自己浑身的耳朵,一棵树长这么多耳朵有啥用,连自己的死亡都听不见。
斧头
长到能当椽子时,树就感到命到头了。好多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树,都被砍了,树天天等着挨斧头。树长到胳膊粗那年挨过一次斧头。那是一个刮风的夜晚,有人朝它的根上砍了一斧头,可能天黑,砍偏了,只有斧刃的斜尖砍进树干,树哎呦一声,砍树的人停住了,手在树干上下摸了摸,又在旁边的树上摸了一阵,两三斧头把旁边一棵树放倒,枝叶和树梢砍掉,扛着一截木头走了。
从那时起树就心惊胆战地活着。长到檩子粗那年,村里盖库房,要选三棵能当檩条的树,几个人扛着斧头在林带里转,这棵树瞅瞅,那棵树上摸摸。开始砍了,杨树听见不远处一棵树被砍倒,接着砍挨着自己的一棵,那棵树朝自己倒过来,杨树把它抱在怀里,没抱牢,树朝一边倒过去,杨树的几个枝被它拉断。接着一个人提着斧头上下端详自己,头仰得高高,就在这时,一只鸟落到树梢,拉下一滴鸟屎,正好落在那人眼中。那人揉着眼睛转了几圈,觉得倒霉,提起斧头走向另一棵树。
躲过这一劫,树知道自己又能活些年月。树长过当椽子的程度,就只有往檩子奔了。不然二不跨五,当椽子粗当檩子细,啥材都不成。从椽子长到檩子得十几年。这期间村里好多树被砍了,树天天等着人来砍它。它旁边的一棵砍倒了,就要轮到它了,但不知怎么没人砍了。那一茬杨树里,独独它活下了。树记得它长到檩子粗时,树下人家的主人被人叫了大杨树买买提。自己有幸活下来,是否跟这个人有关系呢。
树不害怕死是在树长空心以后。树觉得死就在树的身体里,跟树在一起。树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把死亡的树心包裹着。
后来死亡越来越大,包不住了,死亡把树干撑开,蚂蚁进来了,虫子进来了,风刮进来雨淋进来。树中间变成一个空洞。死亡朝更高的树心走,走到一个断茬处,和天空走通了,那时树只剩一半活着。活着的一半,抱着死了的一半。活着的树皮每年都向死去的半个枯树干上包裹,就像母亲把衣服向怀里的孩子身上包裹。
这时树听到地下的凿空声。
大杨树朝东的主根先感到了地的震动,听到地下的挖掘声,接着朝北的主根也听到了,它们屏住气听着。下面的挖掘声让树害怕。
根感到地下不稳了,东边的末梢根须感到震动就在不远处,好像几个很大的动物在打洞,听到一条凿空的洞,从树根斜下方穿过去。
树一直以为地下是安全的,树长多高,根伸多长。根是树投在地下的影子。树是根做在地上的一个梦。根能看见枝干的样子,根朝南伸展的时候,上面的一个枝也向南生长,树的样子是根设计出来的。风也会改变树的样子。风把树刮歪时,根知不知道树歪了。也许不知道。人砍掉一个枝杈根肯定感到疼痛。根以为只要自己在地下扎稳了,树就没事。多少树根在地下扎稳时,树被人砍了,根留着土里。树听到根下的挖掘声时,树恐惧了。
树知道自己死去的时候,心里的所有东西,一下全放下了。
他们砍它时它数着砍伐的声音,数着数着睡着了,悠忽又醒来,未及睁眼,又滑入另一个梦里。这个更加漫长的梦里它的名字是木头,舒舒展展地躺在地上,像一个活干完的人。木头的耳朵比树多了好多倍,它依旧只会听,看不见。它听到的东西比以前更多更仔细。
树倒了
树在太阳偏西时被砍倒。整个白天像一棵树,缓缓朝西斜倒下去。大杨树向东倒去。
砍到剩下树心,大杨树像醉汉一样摇晃了,人都闪开。十几个人拉起拴在树上的绳子。给树选择的倒地方向是东方,那是条路,压不到东西。拉绳子的人似乎没使出多少劲,树就朝东边倒过去。
树倒了。树倒地的声音像天塌了一样,先是“嘎巴巴”响,树在骨折筋断声中缓缓倾斜,天空随着树倾斜,西斜的太阳也被拉回来,树倒去的方向人纷纷跑开,狗跑开,鸡和牛跑开,蚂蚁不跑,大树压不死小蚂蚁。
树倒了。“腾”一声巨响。树从天空带下一场大风,地上的树叶尘土升腾起来,升到树梢高,惊愕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事。孩子在树的倒地声里一阵惊呼。一群麻雀在旁边的树上尖叫。大人面无表情。树躺倒在地上,那么高的一棵树,倒在地上却不显得长。地上比它长的东西太多。路就比它长。孩子呼叫着围上去,抢折树梢上的枝条,那些他们经常仰天望见,从没有爬上去摸见的树梢,现在倒在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