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时间(第2/2页)
如果那时的诗人,知道他所用的文字不久将死去,他还会写诗吗?在一种语言死灭前,操持这种语言的人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为母语而战斗。当被说出和命名的一切,被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河流将不是河流,月亮有了另外的名字。那些牛羊,将被另一种声音吆喝驱赶。
有数十种文字存在于古代新疆。这里的许多东西都被完整地认识过,可是我们已经不认识那些字。那些死掉的文字,在说什么。依旧活着的文字,又说些什么。当一种文字消失后,它的诗歌,它歌唱过的爱情,它曾经说出的阳光、苦难、生死和命运,都归于沉寂。我们用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的,还是不是那些东西。就像突厥语的太阳,无法完全译成汉语的太阳,它有不一样的光芒,不一样的升起和沉落。
2003年11月,我随从考察队在楼兰无人区,从距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心仅40公里的荒野穿过,那颗落在新疆的原子弹,爆炸点用的是北京时间。我在李雪健主演的一部电影中,看见那个时间的复活。该片摄制组在马兰原子弹基地拍摄期间,我和诗人北野被邀去基地讲文学。听当地人说,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钢架、电线,后来被附近农民当废品拆去卖了,几个农民因此死亡。卖掉的废钢铁又流通到哪里,谁也说不清,也许炼成钢铁,卖到喀什、乌鲁木齐,甚至西安北京,都说不上。这个过程中核辐射会越来越小,小到人觉查不出来,小到跟原子弹没有关系。
只是核爆炸后接下来的漫长年月,属于新疆时间。牛羊在戈壁上吃草的时间,大风把尘沙吹远的时间。一代人被遗忘的时间。人类的记忆不会比留在沙尘上的核持续得更长。在我们遗忘的时间里,胡杨树把早年的干旱记忆在枝干和树皮,戈壁上石头碰石头、沙埋沙的风景依然成为永恒。此刻刮过南疆的一场大风,并不晚于一千年前的那场风,也不比一百年后那场风早。在新疆的缓慢时间里,他们同时到达。
一场风压在一场风上面,在每一场风中,所有时间被翻动,所有的阳光黯淡。一个声音唤醒所有声音。一个顶风回家的人,走在所有人的道路上。他被西风吹歪屋檐的家是我们所有人的,他被搜刮的空空荡荡的院落是我们所有人的。
一场风完了,所有的事情也就结束了。在新疆的时间里,剩下的事情就是天上落土。新生孩子的睫毛上在落土,刚烤熟散着麦香味的馕上在落土,摆在巴扎上的干果在落土,新娘的爱得来斯嫁妆上在落土,乌市人民广场的纪念碑上在落土,艾提尕尔清真寺的拱顶上在落土。几千年的土,一时间全落下来。
我认识的活在新疆时间里的那些人,前半生在赶巴扎的路上,后半生在去清真寺的路上。40岁以前,活3年算一年,岁数迟迟不往前走,永远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40岁以后,活一年算5岁,几年就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到处都是。其实一些人,早就忘了自己多少岁。有一年我在尉梨县罗布人村,和当地有名的百岁老人阿不都聊天。我问他多大了。
123岁。他说。
过了三年,我又去罗布人村,问他多大岁数了。
118岁。他说。
这3年他往回缩了5岁。后来才知道,当地人为招揽顾客,让他做招牌。
“别人问你多大,就往一百多岁说。”旅游区的人这样安排。
他自己的岁数到底多大了,已经说不清楚。在我看来,他肯定比一百多岁还要大,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和胡杨一样古老而结实的东西。一种特殊的只有在新疆时间里活出来的年龄。
我在新疆时间中度过了半生,我的长相既像维吾尔人,又像哈萨克和蒙古人。我应该是匈奴人的后裔,我老家甘肃酒泉,河西走廊一带的匈奴,在汉代多改姓皇姓。我的祖先,不知把什么样的姓氏丢掉,改姓为刘。我的目光肯定是这个地方的。地域的辽远和开阔,使我的眼球朝后凹进去,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这是一种新疆人的目光,中亚人的目光。也是汉史中时常描述的“窥中原”的目光。他看见的事物肯定会不一样。
最后,我想说的是,尽管我平常用北京时间起床睡觉,上下班,吃饭,约会朋友,但我死亡时,我会把一直使用的时间倒回两小时,回到我们的时间,我自己的时间。
一种黄沙中的时间。月亮、尘土和绿叶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