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铁匠(第2/2页)

不论什么情况,打镰刀的人都会将这把镰刀打好,挂在墙上等着。不管这个人来与不来。铁匠活儿不会放坏。一把镰刀只适合某一个人,别人不会买它。打镰刀的人,每年都剩下几把镰刀,等不到买主。它们在铁匠铺黑黑的墙壁上,挂到明年,挂到后年,有的一挂多年。铁匠从不轻易把他打的镰刀毁掉重打,他相信走远的人还会回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他曾经想到的那个人,终究会在茫茫田野中抬起头来,一步一步向这把镰刀走近。在铁匠家族近一千年的打铁历史中,还没有一把百年前的镰刀剩到今天。

只有一回,吐迪的太爷撑锤时,给一个左撇子打过一把歪把大弯镰。那人交了两块钱定金,便一去不回。吐迪的太爷打好镰刀,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太爷下世,吐迪的爷爷撑锤,他父亲跟着学徒时,终于等来一个左撇子,他一眼看上那把镰刀,二话没说就买走了。这把镰刀等了整整六十七年,用它的人终于又出现了。

在那六十七年里,铁匠每年都取下那把镰刀敲打几下。打铁的人认为,他们的敲打声能提醒远近村落里买镰刀的人。他们时常取下找不到买主的镰刀敲打几下,每次都能看出一把镰刀的欠缺处:这个地方少打了两锤,那个地方敲偏了。手工活就是这样,永远都不能说完成,打成了还可打得更精细。随着人的手艺进步和对使用者的认识理解不同,一把镰刀可以永远地敲打下去。那些锤点,落在多少年前的锤点上。叮叮当当的锤声,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流传,后一声追赶着前一声。后一声仿佛前一声的回音。一声比一声遥远、空洞。仿佛每一锤都是多年前那一锤的回声,一声声地传回来,沿我们看不见的一条古老胡同。

吐迪·艾则孜打镰刀时眼皮低垂,眯成细细弯镰的眼睛里,只有一把逐渐成型的镰刀。儿子吐尔洪就没这么专注了,手里打着镰刀,心里不知道想着啥事情,眼睛东张西望。铁匠炉旁一天到晚围着人,有来买镰刀的,有闲的没事看打镰刀的。天冷了还是烤火的好地方,无家可归的人,冻极了挨近铁匠炉,手伸进炉火里燎两下,又赶紧塞回袖筒赶路去了。

麦收前常有来修镰刀的乡下人,一坐大半天。一把卖掉的镰刀,三五年后又回到铁匠炉前,用得豁豁牙牙,木把也松动了。铁匠举起镰刀,扫一眼就能认出这把是不是自己打的。旧镰刀扔进炉中,烧红、修刃、淬火,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样。修一把旧镰刀一两块钱,也有耍赖皮不给钱的,丢下一句好话就走了,三五年不见面,直到镰刀再次用坏。一把镰刀顶多修两次,铁匠就再不会修了。修好一把旧镰刀,就等于少卖一把新的。

吐迪家的每一把镰刀上,都留有自己的记痕。过去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二百年,他们都能认出自己家族打制的镰刀。那些记痕留在不易磨损的镰刀臂弯处,像两排月牙形的指甲印,千年以来他们就这样传递记忆。每一代的印记都有所不同,一样的月牙形指甲印,在家族的每一个铁匠手里排出不同的形式。没有具体的图谱记载每一代祖先打出的印记是怎样的形式。这种简单的变化,过去几代人数百年后,肯定会有一个后代打在镰刀弯臂上的印记与某个祖先的完全一致,冥冥中他们叠合在一起。那把千年前的镰刀,又神秘地、不被觉察地握在某个人手里。他用它割麦子、割草、芟树枝、削锨把儿和鞭杆……千百年来,就是这些永远不变的事情在磨损着一把又一把镰刀。

打镰刀的人把自己的年年月月打进黑铁里,铁块烧红、变冷、再烧红,锤子落下、挥起、再落下。这些看似简单,千年不变的手工活,也许一旦失传便永远地消失了,我们再不会找回它。那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不仅仅是架一个打铁炉,掌握火候,把一块铁打成镰刀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打铁人常年累月,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那种心理。通过一把镰刀对世界人生的理解与认识,到头来真正失传的是这些东西。

吐尔洪·吐迪家的铁匠铺,还会一年一年敲打下去。打到他跟父亲一样的年岁还有几十年时间呢,到那时不知生活变成什么样子。他是否会像父亲一样,虽然自己当初不愿学打铁,却又硬逼着儿子去学这门累人的笨重手艺。在这段漫长的铁匠生涯中,一个人的想法或许会渐渐地变得跟祖先一样古老。不管过去多少年,社会怎样变革,我们总会在一生的某个时期,跟远在时光那头的祖先们,想到一起。

吐尔洪会从父亲吐迪那里,学会打铁的所有手艺,他是否再往下传,就是他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还会一年一年地生长麦子,每家每户的一小畦麦地,还要用镰刀去收割。那些从铁匠铺里,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就像一弯过时的月亮,暗淡、古老、陈旧,却永不会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