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远方哭我听不见(第2/2页)
不断有老掉的人从远处回来。有几年,我站在村头等我的父亲。好像一个秋季到了,那一茬人树叶子一样纷纷往回落。我不知道回来的哪个人是我父亲。满村子的开门声,一些门被人推开,更多的门被风推开。后来我知道父亲再不会回来。我依旧站在村头,等老掉的自己从远处回来。我不知道我老成啥样子,只要远处路上起尘土,我就站在村头等。
拉半车疙疙瘩瘩的东西进村的是冯七,他的马车后面跟着一场风,他把一场一场风领进村子,又带到荒野。
骑着一匹瘸马回来的人好像是韩四,他的车可能跑坏丢在远路上。
那个挥一根空鞭杆走回来的人又是谁,好像是胡三,多少年前,他不是拉一马车苞谷从村西边走的吗?怎么从村东边回来了?我记得他曾经几次马不停蹄穿过村子,他每次回来时我都骑在路边的破墙头,小小的个子,一点儿没长。可惜他一次都没朝我望,如果他看我一眼,会知道一切都没改变,那个孩子还停留在童年。他在外奔波的多少年,可能只是一天。
我感到过掉我一生的人就要出现了。那个替我在世间活命的人,他究竟是谁,把我的漫长一生活成了什么样子。他该回来向我交差了。
可是,回来的只是别人,冯七、韩三、刘榆木,在秋天的下午赶车回来。满天空飘着树叶,漫长的西风刮起来了,他们过完远处的日子,开始往回走。他们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依旧是个孩子,瘦瘦小小的,歪着头。他们不知道我在看什么,那个过掉我一生的人,也许就走在他们中间。我认不出他,他叫了别的名字。他把一个五岁孩子的梦想扔了,活成一个没人认识的人。这个可怜的身体,我还以为他为一个五岁孩子的梦想奔忙了一辈子。其实我早就知道,长大的是大人自己,跟那些孩子没有关系。
我为什么还在村头等呢?
或许我真的没有出生。母亲,我只是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我被别人过掉的漫长一生。我从什么地方看见它们?我只是被我看见。在这里那里,远处近处,我的生活四处开花。可是,让这些花盛开的枝干和叶子在哪里?
母亲,我真是你流失在路上的孩子吗?仅仅两个月,没有腿,没有胳膊,只是一个小豆芽。我混在你的血中流到世上,我流走了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多少年后你还相信我在你的身体中,你的七个孩子,一个个都出生了,而我没有。
开始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我没有脚,没有脚印;没有手,抓不住你的衣襟。没有睡和醒。
我像一粒漂泊的种子,偶尔睁开眼睛,看见你们,看见活在你们中间的我自己,模模糊糊。我看不清我的样子,你也看不清。
很久以后,那些流失在路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来到村子,没有一个孩子同龄,在那条路上他们没有一个追赶上另一个。
我母亲一直记得她有七个孩子,她每次清点她的孩子时都算上了我。她眼睛扫过老三、老四时,我总以为她已经看见我。我没有身体,没有影子。有好长一段日子,家里吃饭时总会多摆一双碗筷。
“妈妈,你数错了,多摆了一个碗。”
“是不是要来客人?”
她一直惦念着流失的那个孩子,她希望再多生一个补回来。每当又一个孩子出生,她仍旧会觉得少一个,她把空碗筷摆在那里。我没有手,拿不起筷子。没有嘴,吃不成饭。
但我知道米和面的味道,知道盐咸醋酸和油香,知道饥饿。知道刮过村庄的每一阵风,以及风中飘动的每一样事物。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我有岁数,知道自己几岁了。我还懂得死亡,我学着那些死掉的人去死,死亡是这样被学会的,前面的每个人,都在教你死亡。可我一直没学会,我在的时候人都好好的。
我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童年。一个人在旷野上喊,声音走远,每喊一声我就被遗弃一次。我都不指望什么了,谁会跟着我远去的声音回来?谁看见过那个大脑门、歪着头的五岁孩子?谁听见他的喊声?谁碰见他帮我喊一声,领他回来。
他们回来时我又在哪里?
仿佛我一直站在童年的旷野,看着自己渐渐长大的身影走远,混入远处的人群,再认不出来。那时他们像树一样草一样在天边摇曳,像黑夜的风一样,我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又是谁?我只是在五岁的早晨,看见他们赶车出村,看见混在他们中间的我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脸朝后,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子。我没扭头朝前看,不知道赶车的人是谁。也许没有赶车人,只是马自己在走,车被一场风吹着在动。以后的事我再记不清,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也许哪儿都没去,那个早晨走远的全是别人。我在他们中间,看见一个是我的人,我一直看着他走远,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在远处他们每人走一条路,那些路从不交叉,他们从不相遇。每个人的经历都无人证实。像飘过天空的叶子,没有被另外的叶子看见。见证他们的是一场一场的风。那些风真的刮过荒野吗?一场一场的风在村里停住,或许根本没有风。在虚土庄某一天的睡梦中,一百年的岁月开花了。我闻到远处的芬芳,看见自己的人群,一千一万个我在荒野上走动。我在虚土梁上的小村庄里,静静地看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