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户(第2/3页)
时间凹下去的地方,就是坑。
那些常有车过的村庄,路上布满大坑小坑,人守在坑旁,等载满货物的马车颠簸摇晃着走过,车上的东西掉下来。都是有用的好东西,摇晃下一点儿点就不算白等一年。
那些路上的坑,在夜晚被月光铺平,不会颠簸梦中的车,但会颠醒车上做梦的人。那样的漫长路途,车户一次次睡着,马自个儿朝前走,遇到岔路口站住,等车户发令,“噢”还是“吁”。等半天没声音,马自选一条路走了。
有时候,马走着走着也睡着了,马蹄声一点点变轻,车马停在荒野中。车上是一场人的梦;车辕里一场马的梦,马站着做梦。太阳迅速移过头顶,黑夜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还有时候,人一觉醒来发现车停在院子。马在人睡着时掉转车头,踏上回家的路。但更多时候,马把车拉到一个陌生地方,停住。接下来的时光,人四处打听回家的路。荒野上大多是新建的村庄,村庄的名字还没有传到远处,打听一个村庄就像打听一只鸟一样没有着落。车户一旦迷向,唯一的办法是顺着自己的车辙印往回走。或者,干脆睡着,车交给马,马会认路。可是马也常常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好多车户就这样走丢了,在一个不认识的村庄住下,随便叫个名字,车马卖掉,置一块地,娶妻荫子,过着另一种生活。
冯七走到最远的荒舍时,早已换上自己的真名字:冯富贵。这是他的大名,几十年没用了,把它说给别人时,就像掏出一块变馊的馍馍。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冯七在一声马嘶里走进村子,那里的人见了他说,大概十几年前,一个有点像你的人,来过我们村子,他叫刘五,在村里住了两天,又调头回去了,什么都没买,也没卖给我们什么,白吃了几顿饭,睡了两场觉,就走了。他进村时车空空的,我们以为他会买一大车东西。已经好多年没人来我们村买东西,十几年前的余粮,还存在仓里。我们年年吃陈粮,把新收的麦子稻米存进仓里放旧。粮仓早盛不下,炕上、地下、房顶、牲口棚,到处是粮食,那些旧粮食的味道把我们带到陈年往事里。我们害怕新一年到来,害怕春耕秋收。每当温暖的春风刮起时,我们就乞求上天,让我们休歇一阵吧,把这个春天给别人,给别的村庄,我们不要了。可是,每年每年,上天把春种秋收硬塞给我们,扔都扔不掉。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被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掉了。
就在这时,一辆空马车赶进村子,我们高兴坏了,这下可以卖掉些东西了。不光粮食,牛羊也一茬茬长老,没人来买。
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就是那个长的像你的人,他空车走掉了。
那个人走后,我们开始怀疑自己的村子,我们派人出去,假装成外人,四处打问荒舍的事。没人知道荒舍,这个村庄传到外面的只是狗叫和马嘶。
后来终于打问到,好多年前,有个叫刘二的人在我们村外割了几亩麦子,没要到工钱,让人家又饥又渴,睡在路上,还趁人睡着时,拉到荒野上扔了。
这个人醒来后气极了,屁股撅起对我们村子放了几个屁,还恶狠狠瞪了几眼。从此村庄的粮食变臭,肉变苦。可是,我们自己并不知道。
那以后我们全村人出动,找这个被我们得罪的人,给他赔罪,付双倍工钱,让他把那个屁收回去。我们找遍了这片荒野,最后找到虚土庄。问一个叫刘二的人,问遍了村子,都说好像有这样一个人,一直没长大。后来听说长大走了,却没和我们走在一起。
“这个人多少年前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一个叫王五的老人说,“有时感觉他在我们前面的某个地方,或某一年,我们隐约听着他的声音,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有时又觉得他在后面,在我们过掉的年月里。他被我们扔在那里。”
我们找到他的家,院子空空的,门被风刮开又关上。一棵巨大的沙枣树,多少年的果子结在上面,枝都压弯了。
冯七听他们说到虚土庄时,突然心跳了一下,这是他在外面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的村子。但对他们说的事却没多少兴趣,他只关心空车回去的那个像自己的人。十几年前,这说明我往前赶追他的时候,他已经调头往回走,路上我和那个人肯定相遇过。他的马车从我马车旁过去,他肯定注意到我,想,这个人怎么和我长得一样,只是老一些?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是否有一个人已经把我前面的日子过掉了?这样想时,他就会急急往回走。现在他早已到家。
许多年后,冯七再不出远门。他的马老死,车辕朽掉,早年跑过的路重新荒芜。那时他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一遍遍地转,走到谁家天黑了,就住下。村里人已经很少了,有的人家房子空空的,门窗被风刮开又关上。有的人家剩下一半人,炕一半空着,被褥空着,粮食余出来。几乎所有人家都愿意留宿冯七,他有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全是远路上的事,他讲的时候,屋外刮着一场风,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地挂在柱子上。炕上地下,蹲满了人,黑乎乎的,好像那些走掉的人也蹲在地上,多年不见的人也悄然回来。他们静静倾听。冯七讲完了人们还在听,冯七睡着了人们还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