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第6/9页)

小吃是成都饮食中的重要一支,它们体现着成都饮食的小巧与精致。只要不是急于填饱肚子,而且解决了生活温饱的人,那么他对小吃的观赏、嗅吸、咀嚼、回味这一“过程”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小吃能填饱肚子的功能。许多四川现代作家描写到些可心的小吃,就忍不住在文章中说要流下口水来。阳翰笙对夫妻肺片细达毫芒的描绘,使人惊叹夫妻肺片做工之讲究:“所谓肺片,并不是猪肺,而是牛嘴、牛皮、牛舌、牛肝、牛肚等。刀工讲究,切得来像纸一样薄,透明。调料突出辣椒和花椒。吃后,半天之内,嘴里还感到麻辣。花椒、辣椒用料极不一般。花椒是凉山地区流源县出的大红袍,颜色鲜红,又麻又香。即是说,麻得正派,不光麻了了事,还留给香味。”(《出川之前》)艾芜谈新繁的“豆粉儿”时,通篇不及“豆粉儿”,却大谈特谈小吃担子上锅碗瓢勺及佐料:“摆的青花碗红花碗,亮亮的,晃人的眼睛。中间安置一个圆圆的铜锅,隔成三格,一格是糖水,一格是肉汤,一格是酱油和别种东西煮的香料。锅侧边有一列小小的木架子,放碗红油辣椒和一小块油浸的核桃,一碗和辣椒炒熟的牛肉臊子,一碟切得碎碎的大头菜,一碟切得细细的葱花,另外是一小竹筒胡椒粉子。这一切,看起来实在是悦目,再经江风微微一吹,散在空气里面真是香味扑鼻。”(《童年的故事》)美食家李劼人更是极有兴味地谈及泡菜的泡制及用料:“四小盘家常泡菜也端上桌来,红的、黄的、绿的、藕合的,各色齐备,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为了避免铁腥气,不用刀切。”(《大波》)可见小吃之精致之令人垂涎的魅力,是如何在川籍作家的笔下活跃起来,跃然纸上的。

佐餐佳品中,四川五通桥豆腐乳、海会寺白菜豆腐乳,都使作家吴祖光夫妇、导演谢添每饭不忘。美食家车辐多年给吴祖光夫妇提供四川唐场豆腐乳和白菜豆腐乳,成为他们每饭不离的佳品(参见车辐《名人名家之吃》)。尽管四川人对这些佐餐佳品也是赞不绝口,但李劼人《大波》里的一个人物吴凤梧就因为连续几顿吃豆腐乳下饭,尽管那太和号胡掌柜的豆腐乳是如何的有名——“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还是对豆腐乳很有意见:“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因为郝家临时请客,以炒菜为主,就会被田伯行取笑为进了“红锅饭馆”,所以不论是大菜还是佐餐小品都不能只是单一的东西,否则会使食者起腻。

而另外一种从打二更时(相当于晚上十点)才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小饮食,成都人呼之为“鬼饮食”,如提篮而卖的鸡翅膀、鸡脑壳等,还有烤叶儿粑的、卖卤帽结子、肥肠头头夹锅魁、马蹄糕、酒米粑的等等。旧时鬼饮食出名之地是春熙路三益公门口那个卖椒盐粽子的,据美食家车辐的记载:“担子上燃铁锅炉子,锅是扁平的,下燃木炭;有的炉上用铁丝网子,放上一块块的红豆椒盐糯米粽子,翻来覆去地烤于木炭上,随时注意火候,一不能焦,二不能糊,要烤成二面黄,使椒盐香味散发出来,让行人闻之馋涎欲滴。更重要而有特色的是椒盐烤味中,喷射出和在粽子里的腊肉颗子的香味,刀工尤好,切成肥瘦相连的小颗子,和在红豆、糯米中,烤到九分九厘炉火纯青时,那香味真如当时‘售店’(公开卖鸦片烟的烟馆)门口挂的灯笼,上写‘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成都的“鬼饮食”》)可见“鬼饮食”之“鬼”,关键在于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精。

总之川人包括成都人会把关于食品之类的东西弄得花样百出,令人应接不暇,饱口福固然是重要的,但形式的意味也不能不讲,因为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说“美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四川的小吃也可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

话语的盛宴

我说成都人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饭,并不是说成都人就认真去体味“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不仅是为了吃饭”的大道理。古人或许包括至今的所谓的雅人,他们知道款客之道,不外是一点炉火、一些佳馔,和无边的宁静。但成都人不管那么多,他们喜欢的是在饭桌上扼杀时光,摆龙门阵,吹壳子,提劲打靶,说东家长西家短,或者猜拳行令,嘻哈打笑,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龙宫探宝,大到国际大事,小到茅坑拉屎,无所不谈,或者一而再再而三,左勾兑右勾兑,进行无限勾兑的商业谈判,直到达其目的为止。总之,不会像一个饿汉一样牛饮马吞,而是细嚼慢咽,甚至说话超过吃饭,这就是所谓的在饭桌上打话平伙。故而有人说成都人请他吃饭心不诚,吃得太简单,上不得台面,便是“说得热闹,吃得淡白”。其实这是冤枉了成都人,因为成都人有时重说话闲谈甚于吃饭,另一方面也反过来证明,说话在成都人饭桌上的重要性,的确是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