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切的渴望(第2/6页)

亚历杭德罗告诉我,我与西尔维娅讨论过的那件事,他已经想过一阵子了。但他也说,他会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或许我并不会问。

“他有没有特别渴望的东西?”亚历杭德罗问,“有没有可能,就他有限的认知和意识来看,或许‘那个地方’早已不存在?”他还说,他也想过父亲脑中的那个家,是否就是波士顿的那套公寓。“你父亲跟我提过很多次他小时候跟母亲住在南波士顿时的那栋大楼。”而就在几年前,父亲还出现过跟他母亲通电话的幻想。亚历杭德罗问:到底哪个家、哪处地方、哪个潜在的目的地,才是我父亲渴望回归的家?

“还有,”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对他来说,‘回家’或许也有另一种非同寻常的意义,一种完全不同……”

和亚历杭德罗的这场对话发生在4月。之后不久,我又就此事跟露辛达进行了一场更长的谈话。对于我跟亚历杭德罗讨论过的那个问题,她说,回到曾经的公寓会对父亲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她也无法断言。不过,因为经常去那看望我母亲,所以我母亲已经成为她的密友。然后,她提出了一个我之前完全没想过的问题。

露辛达说,她在跟我母亲的聊天中,发现父亲搬入疗养院后,母亲在失落和哀伤的同时,某些复杂的因素也让她觉得,尽管父亲的离家“听起来很可怕”,却也让她“松了一大口气”。对于那些经历过家中成员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来说,其中的原因或许并不稀奇。患病初期,病人的不安情绪会周期性地突然转变为情绪失控,从而对他人造成极大伤害。

母亲曾经就父亲日益衰退的财务管理能力说出某些不算太敏感的话后,他不止一次对她动手。比如,父亲会撕毁某些他误以为早已支付过的账单,还言辞恶劣地给这些账单的公司寄信。

母亲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耐烦的时候,说话就会很刻薄。因此,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评论会侮辱到他。有一次,父亲猛然将她推开,害她失去平衡,直接摔到卧室门边坚硬的地板上。

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父亲立刻蹲下来,伸手搂住母亲,低声下气地道歉。后来,他又在疗养院给母亲寄过一些充满悔意的信,明确表示他并未忘记那件事。不过,即便他不记得具体是哪件事,至少也记得自己曾伤害过她。

“亲爱的露丝,”搬入疗养院后不久,他在其中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希望你能尽快抛掉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期待我们能找到一个最令人愉快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种种误会;期盼能早日与你重逢……”

第二封信是一年后写的:“这是哈里·L. 考泽尔医生写给他挚爱妻子露丝·M. 考泽尔的信,借此向深爱的妻子表达深深的歉意。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停止。无论曾经给你带来什么样的伤害,我都应该努力弥补。或许,我应该为你……”

他搬出公寓后寄给母亲的最后几封信中就有这封信,信里虽然没写他造成的伤害是什么(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却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和想回家的渴望。

“我挚爱的妻子住在波士顿马斯大道博伊尔斯顿街780号。今天是周三,我太想回到她身边了。求求你们,请帮帮我!”

我没见过父亲写的这些信,我怎么回想都觉得露辛达没有给我看过这些信。那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不是写给我的。所以,她或许觉得应该努力尊重两人之间的这点小隐私。

据露辛达所说,她把这些信带去公寓交给母亲时,母亲显然非常感动,谈起父亲时,语气中充满了怜爱和同情。但她也告诉露辛达,一想起父亲那些激烈的行为,还有她觉得他就要出手打她时的感受,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由此产生的恐惧或许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进入疗养院后,在抗焦虑药物的帮助下,父亲那些任性的行为即便没有完全控制,也改善了不少。不过,他还是会定期出现坐立不安的现象。虽然他髋部的伤痊愈,站立和行走都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每每到了深夜,他都显然需要护工的细心监督。如果护工们不在,也得有疗养院的正式员工来承担起这个任务。他要是深夜醒来,自己下床走出门或闲逛到走廊,就很有可能做出伤害到自己的事。而且,这种风险无时无刻不存在。

这种意外事件时有发生。有时是突发状况让疗养院的员工们分了心,但更多时候,他们纯粹是在父亲门外聊天聊得忘了一切。有一次,父亲撞上了一堆医用支架;还有一次,他径直闯进了一个女病人的房间。那个意外虽然没对两人造成什么伤害,却把那个女病人吓得放声尖叫。(我承认,露辛达后来那句虽然有些无礼,但颇具个人特色的评价把我逗乐了。她说:“我想,她多半觉得自己魅力无边,连你父亲那个年纪的男人都难以抗拒呢!这念头也真够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