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后的日子(第3/5页)
我依然十分清晰地记得父亲讲起奥尼尔时,那种虽然兴奋,却往往苦恼的样子。他也常跟我讲起和奥尼尔妻子打交道的挫败感。我还记得,那个女人经常和她的丈夫争抢父亲的时间和忠诚。
我也记得奥尼尔在波士顿附近的一家公墓下葬时的情景。那是12月的一天,到墓地悼念的只有三个人:奥尼尔的护士、我父亲和他的妻子卡洛塔。奥尼尔在纽约的亲密同事一个都没来。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是因为卡洛塔遵循丈夫希望葬礼简单而私密的遗愿,没有邀请他们。[3]
奥尼尔死后,用母亲的话来说,无论从持续时间还是从爆发强度来看,父亲度过了一段几乎快达到临床标准的悲伤时期。
“我握着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的脉搏越来越弱,心脏渐渐停止跳动。”父亲在当时的一本备忘录里这样写道,“我不想让他死,我感到一阵绝望……”后来,《长夜漫漫路迢迢》[4]开始在波士顿上映后,父亲带我和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去看,却心烦意乱地中途离开了剧院,以平复他悲伤的心情。
20世纪90年代初,父亲对奥尼尔和其他病人的记忆时有时无,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但他对在三四十年代,神经损伤领域的记忆却几乎完好无损。直到跨越脑损伤和麻醉画下的那条分界线,从发病早期进入深度脑退化后,他的那部分记忆才急转直下。
他那次受伤前,我们还有过一些让我颇为触动的对话。他曾向我解释,为何最近的记忆会越来越容易受到影响,而很多较为久远的记忆却不仅容易想起,还无比鲜活,仿佛那都是他刚刚经历过的人与事一般。比如,他记得小学一年级跟他一起玩耍的那些男孩,还记得20世纪20年代他在哈佛最敬仰的老师——艾尔弗雷德·诺思·怀特黑德[5]、威廉·麦克杜格尔和当时的哈佛大学校长,也是父亲大二政府课教师的阿博特·劳伦斯·洛厄尔。
他说:“洛厄尔有条大约12磅或15磅重的小狗,他会牵着它到哈佛广场散步。到了路边,他就把拐杖挂在狗身下,然后抱起它穿过马路……”
有一次,他说起曾听过乔治·莱曼·基特里奇的课。我大四写论文时,乔治的注释版莎士比亚曾帮过我大忙。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是否有机会结识此人。
“没有,”他说,“我记得,那是个很大的讲座班。当时我才大二。现在想来,或者我也可能才大一,根本没勇气跟他说话,也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
但数年后,父亲和母亲前往苏黎世看望布洛伊勒医生时,在日内瓦看见了这位“伟大的教授”在湖边散步。
“他就在我们前面,我多半一直盯着他看,但就是没有鼓起勇气介绍自己。他对我说:‘小伙子,大胆说吧!’我才说:‘我还在念本科时,曾经上过您的课。’他对我们很友好,还带我们去喝咖啡,甚至还推荐了一家不错的餐馆。他说:‘那的价格也不会贵死人!’但等我们透过橱窗往里望,还是发现那真是太贵了……”
重新回忆起这些细节,给父亲带来了很多乐趣,即便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记最近发生的很多更重要的事。但让我尤其触动的,还是他关于医学教学和神经功能评价术语的记忆。因为,过去他常常用那些术语来形容自己的情况。
即便住进疗养院后,父亲仍保留了部分谈论大脑机能的能力。无法找到需要的词语时,他似乎也不是特别恼怒,反而像个科学家一样充满好奇,饶有趣味地在自己身上辨认多年前的观察所得。我可以想象,20世纪50年代他带着一群年轻医生在波士顿城市医院或麻省总医院(在波士顿,该院常被简称为MGH)巡房的情景。他会领着众人,在一张又一张病床前逐一讨论那些病例,然后停在一个最典型的病人跟前,详细阐述某个观点。即便在某种情况下,那个病人是他自己,他也会这么做。
此类经历对我产生了两个影响。它们让我更加尊敬他超越眼前困境,至少找到尊严和某种精神力量的能力。要知道,在同等情况下,其他人或许已陷入自艾自怜的境地。不过,这些经历当然也暗示着未来可能出现的治疗方式。据我所知,他对大脑功能的观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很快,他就从医生的岗位上退了下来,但仍继续作为一个病例,供其他医生观察研究。
父亲髋部的伤势痊愈后,他能在没有护士和护工的帮助下站立和行走。天气好时,我会带他沿着疗养院旁边的那条小径散步。小径旁那条绿荫掩映的小溪一路蜿蜒进一个小河湾。大大小小的鸭子在里面游来游去,争抢着孩子们投向水面的面包屑。我们会沿着灌木丛和空旷的田野走上差不多半英里,然后爬上一处小坡,那里有座旧石头教堂和一片苹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