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11/13页)
为了从价值低廉的植物里摄取热量,素食者不得不整日奔波,无心他顾——它们艰难收集食物营养来养育血肉。而肉食者享用起来更加便利,所以它们进食所需时间短暂,可以有大量闲暇用来嬉戏、发呆,甚至情绪厌倦,乃至做出近于哲学的思考。她发现,食肉动物都有一张悲伤的脸。马赛马拉草原的狮和豹不怕人,游客密集窥看,丝毫不影响它们进食、玩耍、睡眠、排泄和交配,它们深知自己具有伤害的能力而呈现坦荡和蔑视。勇气来自暴力——是的,真正的勇气来自对暴力的控制,而不是激发。肉食者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暴戾,散发神秘之美。无需张扬,通常它们松弛、优雅,冷漠又懒惰……隐藏懒惰之中的,是惊人的果断。放纵的肉食动物拥有特权:一种因无耻而获得的自由,一种因自由而获得的傲慢。因此,别具魅力。
她想起,小时候怕夜晚来临,瞬间丧失方向感带来的压迫几乎让她哭起来。外婆不怕,外婆说她自己小时候臂肘烫伤,长辈给她涂过一层虎油,从此即使在丛林里遇到的狼都会绕行。据说,穿越黑暗的人脖子上假如佩戴一颗虎牙,村庄里的狗绝不会狂吠,而是噤无一声,深深低俯,仿佛臣服于归来的王者。她做过胆大妄为的猜测:上帝生杀予夺,既激情又淡漠,无惧非议和诋毁,整个世界屈服于他伟大的独裁……他,是肉食者。
没有来肯尼亚之前,她看电视节目得到的印象,马拉河是一道致死的关卡,只需闯关一次,之后就是伊甸园里的新生。事实并非如此。向塞伦盖蒂草原或马赛马拉草原的同一迁徙季,角马数次来回穿越马拉河。河的两岸都有角马,既有从此岸去彼岸的,也有彼岸来此岸的,两岸并无绝对差别。那么,角马为何过河?并且岸边犹豫,反复徘徊,最后才决绝跃下,穿越扬起的灰尘、溅起的水花和鳄鱼张开的大嘴。难道角马只是无法克制对远方的渴望,只是对现实的几乎进入潜意识的反抗,才让它们向死而生?纪录片拍到,角马甚至躲避较浅的安全地带,蓄意选择危险区域,似乎获得面对生死的勇气比获得侥幸的机会更为重要。也许,因为陆地也潜伏危险,杀戮者的齿锋无处不在,来自鳄鱼的威胁并不更大——鳄鱼饱餐一顿可以长久不进食,狮子和豹总在打猎。所以对角马来说,过河也许谈不上是额外冒险,不过是又一次日常的忍受。她甚至怀疑,这种生存竞速,只是角马自愿设置的考验,从而完成慷慨而隆重的祭献。
在马赛马拉草原,她第一次乘坐热气球。乘坐者最初需要以摔倒般的姿势躺在倾斜的吊篮里:屈腿,后背着地,缩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她听到燃料罐附近发出类似轻微爆炸的声音,喷灯上的火焰,将加热后的空气充入球囊。热气球升空后,垂直的吊篮非常平稳。她的手臂扶住边框,看天地辽阔,壮丽奔行的动物生生不息。
迁徙,不可思议的旅程。驱使伟大行动的,可能出自基础乃至卑微的目的,像鲸游动,追逐小如光斑的磷虾。当果实被洗劫,种粒埋入更深的地下,当鼠和蛇把身体卷成螺旋形进入黑暗的冬眠,那些理想主义者开始出发。动物迁徙多是因为食物和气候的现实原因,还有就是寻找与配偶共度的蜜月地,才迫使动物们遗弃曾经繁茂的聚居所,但她依然心怀激荡,深信这个世界有多少迁徙的脚步,就有多少流浪不羁的灵魂。
在云端,在大地上,在海洋里——迁徙铺开古老而壮阔的朝圣之路。斑马穿过博茨瓦纳的草原与狮子的阻击,抵达盐沼,去舔食岩块上的矿物质。海象游过白令海峡绕路北上,寻找结实的可供栖身的浮冰。水母从阴影密布的危险沙层,翕动着透明而诗意的伞膜,上升到光斑耀动的水面。出生在夏威夷的座头鲸,要从温暖的出生水域,滑动桨叶般的鳍肢,前往寒冷的阿拉斯加。奔跑有如舞蹈的瞪羚,虹膜和鳞片映照彩虹的鲑鱼,深沉歌唱的鲸鱼……从最柔弱的到最强悍的,都义无反顾,踏上征程。栖息在北美大陆的大桦斑蝶,每年要花130天,飞行3000公里,向南迁徙。重量甚至小于1毫克的蝴蝶,以远比婴儿拇指柔弱得多的肉身,扇动亮橘色的翅翼,麇集着,抵达千里之遥。冻原上走过的驯鹿,厚厚的皮毛下积聚脂肪,边走边哈出雪白的霜气,珊瑚状优美的角叉挂满冰晶……驯鹿在漫无际涯的苔原上跋涉,它一生走过的道路,足够绕地球三周,是世界上迁徙路线最长的哺乳动物。它们为此获得神赐的报答:无声却震撼的北极光就在它们头顶的高空闪耀,如同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