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6/6页)

他们的牛羊没数,孩子也近乎没数。村落口,牛粪堆边儿上,成群的孩子,小的还在地上爬。爬着爬着就长大了,就可以爬到树上,爬到姑娘的背上。女孩儿多数要在家里生个孩子才好出嫁,这是初民习俗,合乎种族要求。这些孩子有的养在娘家,有的卖出去,联系族人即可,手续好说。他就极想领一个回来,那里的男人相貌英挺。

当年拉萨很少有出租车,都是三轮。藏族车夫在车把上挂只盛零钱的箱子,用响亮的口哨驱赶行人,单手扶把,悠闲地和熟人打招呼,有时干脆踩上刹车,滔滔不绝地聊起来,回头冲乘客很甜地挤下眼睛。其中不少黝黑英俊的长发后生,让内地女孩儿迷得不行。付过钱,被叫住,伸过来只巴掌。“不是讲好三块么?”“不不不,这是:再、见。”他收起欢笑,困惑地低头看手掌。

车夫里还是汉民多,多半是四川人。有个河南人,去过我们那儿,清楚地记得许多地名,还去过广东、上海、浙江,最喜欢广东,地方好赚钱多。“那怎么跑到拉萨来了?”“我弟弟在这里当兵。我要陪我弟弟。”说到这里来,半个月身体就习惯了,地方小,几天就能记熟,不过,要让本地人几分。指着一片山说:“看,那里下雪了。”雪从山顶滚到山腰,腾起一片白雾。

布达拉宫是让内地人惊讶的。游客从后山上,藏族人从前山上。相遇时侧身错开。一个小宫室里供奉着著名的佛像,藏族保安站在暗处。南方旅行团闪完了闪光灯,笑闹着推挤着往下一个景点后,他摘下大檐帽,走上近前,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大声唱诵起来,身上的制服和板带没有丝毫别扭之感。

大昭寺是朝觐终点,朝圣者围着牛皮裙、手上扣着木板,拉着行李辎重,千百里外几步一拜而来。十几年前,寺前集市上已经都是工艺品和假货,马原则声称曾在此买到过白虎皮。门票是半张光盘,游人“攻略”是如何拍摄磕长头的人群和逃票。寺内大殿前还有条转经道,游人如果误入,会被白昼里举着灯的人推出来。

藏人在街边围着一只暖瓶边喝边聊,女人孩子爱喝甜茶。机场里,两个老妇人送一个应该是去学舞蹈或唱歌的女孩,她们带着一塑料桶青稞酒,一暖瓶茶和几条哈达,在候机厅里旁若无人地举行起送别仪式来,轮流在彼此耳边快速地说着话,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横竖流淌,一地都是淡褐色的茶,湿漉漉的。

十多年前,在成都往拉萨的飞机上,邻座男青年戴着宽檐迷彩的帆布帽子,没错,全程都没有摘下来擦汗;穿着全套的户外装备,鞋是很厚的防水靴,咔嚓一声就能踩断我的脚趾,吓得我始终没敢笑出声。他一直捧着本徒步进藏攻略,紧张地来回翻看,偶尔忧虑地咂一口空姐递过去的果汁儿。

【前腔】户外界追逐家什妙。我见过个男人因为觉得塑胶跑道新鲜,把皮包往腋下一夹,穿着西服裤跑了五六十圈。在座以凶险闻名的山上,有个南方女人踩半高跟鞋,哇啦哇啦地聊着大天,超过了许多全套装备、龇牙咧嘴拄着登山杖的人。江浙生意人为做买卖,徒步穿行进藏公路,说“阳光挺足的,路况嘛蛮好”,不知道把那路形容得艰险非凡,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意义重大。

【馀文】远处的事物最能抚慰漫长无聊的黑夜。先前的故事形式,都是沿着条道路展开,作用于人时,要把外部的经历和信息转化为内部体验,或留恋,或自豪,或侥幸,各呈饱经风霜之态。其实,活着的每天都有生命危险,谁知道对面那辆车里是不是坐着个疯子,刹车会不会突然失灵?但交通事故过于乏味,终归只是不幸。如今的城乡均大同小异,但每条街巷,又都藏有怪诞崎岖的精神历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