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3/6页)
这地方是地图北面顶点,为了拉动旅游,盖了座机场,每年有一半的时候能运行,运行时每天有一趟航班起落,乐观估计,有个几百年就回本了。待到下雪之后,才像寒号鸟一样发现低估了扫雪支出,昂贵的扫雪机出动六次,全年毛收入就没了。只能求部队支援,去找职工,来得不全,因为拖欠工资,都出门打工去了。
“北京像国际都市的地方,是终于没人看你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看惯了看烦了。”人群虽然攒动推挤,但互不理睬,最困顿的和最显贵的,最风尚的和最守旧的,前几年引人围观的事儿,现在眼皮都不抬。偶尔,会有一两个忍受不住的,站到街头破口大骂,几乎全是撇着京腔,不知是否为旧主人的失落。还是没有看的。骂累了,低着头,背着手,往家走,自有二锅头和小碗干炸。
京城里,一忧是霾,笼盖黄河长江以北,无处遁逃。一喜自然是房价,新的炫富是显摆有几台空气净化器,会带出居住面积,乘六万,自己算。奶白色的街道轮廓里冲出来送快递和外卖的小伙儿们,都不戴口罩。不懂么?怎么会不懂,但勒上就喘不过气,耽误挣钱,也未必就有多大用。“年轻啊,身体好啊”,按单号出行的司机轻巧地说。
天津的河上有桥,桥上有人钓鱼,说是钓其实是用渔竿下网,人离水面很远,木渔竿远看像细电线杆,吊车一样放下去张直径六七米的圆网,用滑轮组控制。围观者比钓者多,可以买,多少钱这一网都归你,空的不算,有一条就收钱。天擦黑,把捕鱼设备勉强拴在自行车大梁上,前后都支出去挺老远,慢慢地沿坡往家出溜。
城内河道是游泳胜地。有片鹅卵石、上下水方便的地方是野泳者的码头。站定在桥上,除了看撒网,就是看桥下一团人来来回回地游泳,以及被下面仰泳的人看。过来一艘游船,远远地拉汽笛,桥上和水面上的人又都看那船。此地的特异是对玩儿这件事的庄重:戴着全套的潜水镜、脚蹼和手划子,以正规的自由泳姿势,在两条拥堵的马路中间游着。
天津有个可深可浅的词,曰找乐。指向他人,大概是捉弄,最好当事人始终茫然,更显得高超优越兼安全。指向自己,是遣有涯之生。暴雨里,大城市的排水全都不灵了,不灵就不灵吧,天津人演示了找乐:把皮划艇、摩托艇、长脖子天鹅船推进街面的水中嬉戏,难为他什么时候置办又是怎么弄过来的。我有七分诚意的赞美,而严肃的天津人,对此“不以为然”,说这是倒霉的毛病。
迄今为止,我还没遇到比天津“瓷房子”更可怕的建筑:楼体盘着不可胜数的石头蛇,顶着颗南北朝的石首,瓷器碎片拼成各种图案和英文字母,把光天化日拉进鬼域。说来也怪,单摆浮搁的工艺品,经排列组合,竟如此恐怖。我看一次,就诅咒一次这楼的主人,他在五大道上还有一处相似建筑。总觉得这人其实非常精明。
江南古刹,是著名神话的发生地,香火极旺,照锻炼出的经验,PM2.5应该是终年五六百往上,甚多僧众,入山门起,四大天王脚下,看守善缘簿的老和尚在低头扒拉着玩手机。每处佛殿洞窟,均有和尚看守,均在玩手机。有位小师傅很投入,时而匿笑,时而蹙眉,表情像陷入恋爱这诸苦之本。也不由得掏出手机,试图连本寺Wi-Fi,善了个哉的,有密码。不远处另一寺,和尚虽然也看手机,但看的是讲经说法的视频。
富庶地区的庙也先进,设计有全套VI,导览的吉祥物是个一休样的小和尚。山门左侧是素菜馆,豆腐包子不贵,右侧是国学沙龙,都支持扫二维码支付。进门去,公示下月法事,各位女施主听真:人工流产是杀业,胎儿已是人命,需超度和拜忏。定于下月某日某时,伍佰元一位,于某处登记。略感惊异,攒佛经时并无妇产科,但也实在是有理。
中山陵有许多不知名的湖,紫金山雨水流淌下在那里短暂汇聚。前几年都不曾有多少人去过,我会在湖边干脆坐上整个下午,在脑里无数次溺毙自己。后来,湖被开发,连成栈道,浓妆艳抹接客。湖把我的尸体藏进某个平行宇宙。北极阁附近有个公园里挂满了绳子,书画爱好者在不下雨时就把自己的书画挂在绳上,我一直不明白这些人是在等着画干,还是等着画被相中的人购买。他们就安分地坐着,好像从出生就长在那街边公园的一棵水杉。(抄录自@白一刀)
江浙古城的旧街巷里藏着些不甚显眼的园,小巷里转了多时,从小门进去,别有洞天,门票便宜,里面多数是街坊。有座沉穆厚拙的长榭,据懂古建筑的讲,是江南的魁首。附近老年人都只当它是个歇脚地方,端着杯,到柜台寻热水喝,终日对坐城市山林,彼此咕哝几句。游人见到,羡慕多端。当此际,人的际遇,园的运气,均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