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新娘(第2/13页)
在那黑夜的宁静之中,睡梦里的人眼睑颤动不止,本区的妇女们恐惶不安,孩子们的魂儿一片惊惧。其时,从阿施塔特神庙祭司宅中各个角落传出的哀号、痛哭、嚎啕声蓦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天亮了,人们来看纳桑,以便对他遭受的不幸灾难给以安慰,但没有看到他。
几天过去了,东方来了一支驼队,领队人告诉人们,说他看见纳桑漫游在遥远的荒野上,正与羚羊群一道徘徊彷徨。
转瞬数世代飞闪而过,用它那无形的脚将历代的建树功业踏得粉碎。众神灵远离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以毁灭取乐、借破坏寻欢的暴怒女神。于是,太阳城的宏伟神庙被捣毁了,美丽的宫殿坍塌了,茂密的公园枯萎了,肥沃的田园变成了不毛之地,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凄凉难堪;人们回忆起昔日的幻影,便感到痛苦难耐;古老光荣赞颂声的回音给人们心灵送去的只有悲凉凄清。
但是,已经过去的、毁灭人类功业的世代却不能泯灭人类梦想,也不能削弱人类的情感。
梦想和情感将与不朽灵魂一道永存。梦想和情感像太阳一样夜来消隐,又像月亮一样晨至暂眠。
二
拿撒勒人到来后的1890年之春
白昼隐去,光明消逝,夕阳从巴勒贝克平原上收起那金黄色的余晖。阿里·侯赛尼665领着他的羊群回到神庙废墟。在那里,他坐在倒在地上的石柱之间。那巨大的石柱像是捐躯沙场的士兵的肋骨,而且已被各种因素剥得光光的。他的羊群静静地卧在他的周围,仿佛因为听到主人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有着强烈的安全感。
夜半时分,天在夜的黑暗深处撒下了明日的种子。阿里因为观察醒时的幻影,眼皮已感沉重;又因久久思考在可怕的寂静之中从断壁残垣之间走过的那些幻影队伍,头脑也已感到疲惫,于是用前臂撑托着脑袋。困神已经接近他,用它那面纱边沿轻轻地触摸他的感官,就像薄雾轻触平静湖面似的。此时此刻,阿里完全忘记了他那火一样盛燃的自我。与他那充满美梦和对人类法律及教诲不屑一顾的无形精神自我相会在一起了。视野在他的眼前渐渐扩大,隐秘在他的面前摊展开来。他的心灵离开向着虚无迅速前进的时间行列,独自站在排列有序的思想和争先恐后的念头面前。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或者几乎是第一次明白了伴随他的青春的精神饥饿的原因:正是那种饥饿,将深厚的甘甜与苦涩统一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干渴,将希冀的叹息与求得满足的静默结合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向往,世界的荣耀不能将之消除,岁月的洪流不能使之改道。在自己的生平中,阿里·侯赛尼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有一种异常情感:那是神庙废墟唤醒的一种情感;那是类似于回忆焚香滋味的一种细腻情感;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给予他的感觉像是乐师的手指轻弹琴弦似的;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源于虚无,或来自一切,渐渐发育长大,直至拥抱他的精神的全部,使他的心灵充满了病入膏肓者对温情的迷恋、寻找甘甜者对苦涩的体验和求善待者对于严酷的感悟;那种情感产生自充满睡意的一分钟时间内,那一分钟生出了世世代代的画面,就像世上诸民族产生自一滴精液。
阿里向着坍塌的神庙望去,此时困倦已被灵魂的苏醒所代替,只见祭坛的破烂遗迹显现出来,倒下的石柱原来挺立的地方以及坍塌墙壁的地基,全部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的双眼目光呆滞,心怦怦跳得厉害,就像盲人突然看见光明,他观察着,沉思着——他不住地思考、沉思——从思考的浪涛里和沉思的范围中,记忆的幻影在他的心灵中生成。他回想着,回想那些巨大石柱当年矗立在那里的辉煌、壮丽画面。他回想,回想那些华灯和银质香炉当年围着庄严的女神雕像的非凡盛景。他回想,回想庄重严肃的祭司们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面恭献祭品的隆重场面。他回想,回想少女们击打着铃鼓,小伙子们唱着歌颂爱与美女神的赞歌。他回想着,似乎看见这些画面清楚地显现在他那闪电般的视力之中,同时感受到了那些奥秘的影响完全打破了他内心深处的平静。然而回忆带给我们的只是在已逝年华中所看到的实体的幻影,耳听到的也只是我们的耳朵曾经领悟过的声音的回音罢了。这些神奇的回忆与一个生在帐篷里、在原野放羊中度过青春妙龄的青年的过去生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里站起来,行走在乱石堆之间。他那遥远的回忆从他的想象力上揭去遗忘的纱罩,就像少女取下镜子面上的蜘蛛网。当他行至神庙正殿时,仿佛地心有一种吸引力牢牢抓住他的双脚,他站住了。他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尊神像面前,那神像已破烂不堪,躺在地上,于是下意识地跪在神像旁边。他的情感在五脏六腑内奔涌翻腾,犹如鲜血从重创伤口涌流出来。他的心跳时快时慢,宛如大海上下翻滚的波浪。他压低目光,以示敬意,痛苦地长吁短叹,继之难过地哭了起来。因为他感到伤心的孤独,并感到有一种导致毁灭的遥远距离将他的灵魂与另一个美丽灵魂隔离开来,而在他过上这种生活之前,她就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