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7/20页)
不要试图去逃避你的秘密,不要以为将它告诉别人你就可以解脱,也不要去树上挖洞,让一棵无辜的树去承受你的秘密,这些都没有用,对于发生过的事情,除了面对,除了背负自己该背负的债,承受你应该承受的痛苦,别无他法。神秘河可以埋葬尸体,但是却永远不能洗去秘密,关于记忆的证据会随着河水漂走,但是记忆本身会留下来,永远地陪伴你。我们的日常生活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却异曲同工,我喜欢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能够守口如瓶的人,秘密本身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的心里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这样,当你死去的时候,即便是你一无所有,你也至少可以怀着对自己的尊敬离开这个世界。
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星期天的晚上犯了糊涂,把星期天当成了星期六过,半夜十一点翻出《入殓师》来看,结果看到一点多,两只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地去睡觉。两年前的春节,我的父亲去世,早上醒来的时候,母亲从医院打电话过来,说父亲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把平素里准备好的衣服和鞋帽都带去。我迷迷糊糊地按照母亲交代的跑到柜子里翻找,这样的事情,在父亲生命里的最后三年不只发生过一次,于是这让我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还不是这一次。
但是,就是这一次了,该结束的终究要结束,我跑到医院,已经有很多人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我有点发懵,记不住他们的面孔,但是我知道,悲伤的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没办过丧事,母亲也并没有经验,于是我莫名其妙地被什么人领到楼下的寿装店里去买给死者身上盖的单子,还有嘴里含的铜钱,脚上垫着的脚垫。寿装店里的灯光昏暗,几个人在打麻将,一个人叼着烟,找出个绣得非常粗糙俗气的缎子被单来,还有其他的东西,说,八百块。我很吃惊,但是想到在楼上等着的母亲,我说,四百块,那个人很不高兴,说这种事还能讲价啊?我说那就不要了,我本来就觉得我爸爸不该盖这种东西。他一听,赶紧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都塞给了我,抢过我手里的四百块钱。
我回到楼上,医院的医生跟母亲说,你们要尽快把人拉走,你们不能把他放在这里。母亲说,我儿子马上就赶来,我想让他在这里看到他父亲。后来哥哥来了,母亲抱着他哭,哥哥没哭,我们忙着联系殡仪馆之类的事,我只是看着哥哥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躲在窗户边抹眼泪。把父亲抬下去的时候,殡仪馆跟着过来的某个人叫我和哥哥对着灵车磕头,我和哥哥都磕了,站起来,他们就管我们要两百块钱,说是因为他指点了我们,要收开口费。给完了钱,我才开始稍微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突然意识到在父亲病房里绕来绕去的陌生人,都是干这个的。他们像秃鹫一样围在尸体旁,等着分食死者的尸体。趁失去亲人的家属悲伤之际,能多捞一点钱就多捞点,这种感觉在送父亲去殡仪馆的路上更明显。殡仪馆的路旁不断地有人跟着我们车一路走,一路说着各种套话,后来在殡仪馆,我们把父亲的遗体从一个地方送到另外的地方去入殓,灵车前也围了很多这样的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给钱,他们就一直跟着不肯走,司机跟哥哥说,你只要每人给他们个十块二十的就行了,哥哥终究没给。母亲后来说,那一刻,那些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围上来。
但这只是殡仪馆外面的人,其实殡仪馆里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遗体告别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进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军乐队,排队站好后就要演奏,哥哥想起来就突然问他们,这个是另收费的吗?领头的那个女人含含糊糊地回答,诸如哪家遗体告别不需要哀乐之类的话。哥哥又问,我们是要放磁带,你们是另收费的吗?问了三四遍,才知道,另加两千块钱。哥哥强忍着怒气把他们轰走了,走的时候,那女人故意用谁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付不起就说付不起……
说了这么多看上去和电影不相关的话,但是我想,曾经失去过至亲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看懂了《入殓师》这部电影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性格懦弱,总是怯生生的小林君,在走进死者家中的时候也是被人指责为“赚死人钱的”。但当他的手温柔地握着死者的双手,抚摸过他们的脸颊、额头,为他们擦拭身体,为老奶奶穿上丝袜,为儿子梳好头发,为妻子点上口红的时候,失去亲人的人们知道他们把自己最爱的人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人。我的父亲卧病十七年,最后三年,他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被人们搬来搬去,翻来翻去,我一直很希望人们可以对待他温柔一点,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不是医生不是护士,我不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我不能挑人家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粗暴是大多数普通人对待他人的方式,我们被粗暴地对待,然后又粗暴地对待别人,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循环,大多数人内心已经麻木,浑然无觉。所以,在一个连活人都不能被温柔对待的世界里,就更别说对死者的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