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11/20页)

话还是说回我的那位朋友的事吧,最后两个人说起应该怎么办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去试试,看你能不能做到别人做的那一套而不鄙视自己,要是实在接受不了,就不再做下去就是了,若是可以,就也顺其自然好了,这样至少也甘心。她说,就怕发现自己真的成了那种人。我说,不会的,你该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心会告诉你的。

于是朋友感慨说,“人到中年,才发现做人好难”。

听到这话,我笑了,想起了《天水围的日与夜》里,贵姐和自己的妈妈,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对话:

“做人好难啊!”母亲说。

“哪有那么难啊。”贵姐在一旁削着苹果,随口淡淡然地回答道。

完美逃亡

电视在演《飞跃疯人院》,频道转换过去时,正好还剩下最后两场戏,从疯人们在最后的狂欢中醒来,到酋长终于破窗而出,跑向远方。看着看着,突然间莫名地热泪盈眶起来,不可遏止。这电影当年是冲着奥斯卡的盛名去的,其时并没有太多的触动,这么多年过去,突然重温这最后一刻,竟然一下子明白了整个的电影。可见一个人和一部电影的缘分,是不得不顺其自然的吧。当年年纪小,还没有这么多逃离的心。也不知道这世界的束缚和不自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厉害的东西。看电影时,疯人是疯人,常人是常人。世界的一切各部分都按部就班地摆放着。不知道这按部就班,本身就是一种逃不脱的牢狱,自己没有需要努力去拆掉的枷锁,也就不觉得这样的誓死相争有什么动人之处了。

在疯人的世界里,正常人也许才是发疯的吧。冷酷无情的淡漠和条理分明的理智,这就是我们作为正常人想要的东西。也是我们每个人被教化着应该想要的东西。但是总有一群人,他们是自由不羁的,他们是游离于这些教化之外的,采用各种方式,一辈子都在尝试一件事,从这个世界逃亡。

电影是捕梦的机器,它使这种逃亡成为可能。我后来才想到喜欢《肖申克的救赎》的人也许潜意识里都是想当这人生的越狱犯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为那个藏在丽塔·海沃斯身后的那个大洞激动不已。这个洞是安迪用小饭勺一勺一勺挖出来的,逃出生天的一道门。记得电影中有一句旁白,说真是不能理解安迪是怎么穿过那些排泄物的臭水沟和那些管道的。当时我就在想,他怎么就不能呢?穿过那肮脏污秽的下水道而抵达的那个彼岸,叫做自由啊。

鲁迅先生说,娜拉出走之后,无非是当妓女或者回家两种可能。这话说得当然很在理,又是鲁迅的话,我们于是就都接受了。但我依然喜欢娜拉,就像我现在喜欢《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飞跃疯人院》的麦克,《末路狂花》里的塞尔玛与路易丝那样,即使他们太天真也太一根筋了,并没想到这个世界也许根本就是无处可逃的,或者他们明知道,也要拼死一逃。这些人都是疯子,但是这些疯子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种叫做奇迹的东西。如果有,就只能发生在这样的人的身上了。这样的人的存在,使奇迹的存在成为一种可能。

美国人是天性积极乐观的,他们的逃脱总是离奇绚烂,最后也总是以某种形式的成功作为结局。不管现实是多么残酷,让梦想成真,让鸟儿飞翔,让人们自由。既然决定了要逃,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抓住,就是一种救赎。还记得塞尔玛和路易丝开车冲下悬崖那一幕么?那完美的一跃让人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就是这样,不惜代价,死也要逃。多年后再重温酋长用枕头捂死麦克的那一幕,我泪流满面,但心里由衷地感到欣慰。谢谢你,酋长,你终于没有把我们喜欢的麦克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你终于让他离开了。

这是令人最悲伤的结局,但却不是最残忍的结局,让麦克这样地离开,让塞尔玛和路易丝这样地跃入大峡谷之中,这是美国人的乐观的结果。对于逃离这个主题,法国人是这样诠释的:一个男孩跑啊跑啊跑,他越过山坡,经过公路,穿过草地和栅栏,无所目的地希望逃出这个世界。最后路跑完了,尽头是一片茫茫大海,他面对着大海停下来。沿着海滩慢慢地,然后回过头来望向银幕外正在注视着他的人群。他没有哭,眼睛里只有痛苦的迷茫。

这是特吕弗《四百击》里那个著名的长镜头,每次看到这个镜头,都觉得大师多是些冷酷的家伙。他要让一个逃亡者明白自己终究是无处可逃,他要让他年纪轻轻便彻底地幻灭,他要让他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他还有大把的人生需要他慢慢地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