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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我吧,”老师的话匣子一打开就以自己为例,现身说法,“读中学时老师曾让我当班长,我不干,好事要让给别人。后来就选了一个成绩比我差的人当班长,这个班长毕业时被推荐进政府当通讯员,再后来他当上了市长,离休时是市里的政协主席,占了不少便宜。

“大学毕业时,我可以进机关,可我不愿意当官,这你们是知道的。我坚持留在学校教书,同学中凡是毕业进政府部门的,后来都当上了局长、司长,还有两个当上了副部长。他们个个威风,哼!

“1962 年7 月,系里让我兼任办公室主任,我表示自己志不在此,水平也不够,就把位子让给了我们教研室的老董。他后来放弃了教学,慢慢爬到了学校秘书长的位置,住房比我大多了,工资也比我高。

“‘文革’后,对,也就是1977 年8 月学校组织部找我谈话,说是教务处缺一位副处长,希望我能考虑。我婉言谢绝,又把机会让给了同事。这位同事虽然水平不如我,但工作热情高,干了几年后调到另外一所学校当上了副院长,享受的待遇比我强多了。

“1983 年4 月,校长亲自动员我担任工会副主席,这个级别在当时可不算低,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我建议学校要多提拔年轻人。那位顶替我的副主席,现在升为主席了,享受副校级待遇,还出了三次国。

“退休时,学校老干部处还想聘我做顾问,虽然没什么级别可也有不少实惠,我又没有接受。嗨,我从小就不愿意当官,这也怪不得别人,没办法。对于官,我不感兴趣。再说,人不能光想着自己,要把好事让给别人,你们说是不是啊?我是不是常这么说啊?”

“是,是,是……”我们连声附和,争先恐后地颂扬老师高风亮节,淡泊名利,不求闻达于处局级。老师乐了,乐得有些勉强。

老师去世时,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前去吊唁,并协助料理后事。师母告诉我们,老师临终前一再叮嘱,要求组织上在他的生平里一定要写上他不愿意为官,多次谢绝做官的经历。人事部门很为难,终未能形成文字。师母不甘,曾私下问我,治丧小组组长的职务能否由死者担任。我摇头,她叹气。为了了却恩师的生前夙愿,我追记此事,以示缅怀。

三 笑

丁丑是个严肃的人,平常一脸正经,神色庄重,不苟言笑。据丁丑讲,他这一辈子记忆中只笑过三回。而且每次都

以笑开始,以哭告终。因此,在丁丑看来,笑不是个好东西,祸从笑生。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倒霉在这仅有的三次笑上了。

丁丑五六岁那年,爸爸在一次吃饭时不小心让鱼刺卡住了嗓子。他爸爸先是往嘴里塞满了窝窝头,试图靠吞咽把那该死的刺儿带下去,他两眼瞪得溜圆,满脸憋得通红,吃了三个窝头还无济于事。接下来把手指头伸进嗓子眼儿里抠,又把吃进去的所有食物统统吐了出来仍不见鱼刺的踪影。一个小小的鱼刺儿把这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折腾得满地打滚,四处乱蹦,丁丑像看表演一样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爸爸的滑稽动作,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父亲痛苦至极,恼羞成怒抡着巴掌给了儿子一大耳光。那一瞬间,丁丑的耳朵聋了,爸爸的嗓子通了。

丁丑第二次开心大笑是中学时代。有一回,上课铃声响了,丁丑还在座位上大声喧哗,因为他有一只耳朵不好使,经常听不见有用的东西。老师从他侧面悄悄地走过来,用拳头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捶了两下,同学们哄堂大笑。丁丑羞得无地自容。就在老师得意地转过身走向讲台时,不知是哪位捣乱的同学把啃剩下的西瓜皮反扣在地上,老师正巧踩了上去,滑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砸在一位女同学的膝盖上。同学们吓呆了,只有丁丑一个人大笑不止。结果,老师的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女生的膝盖粉碎性骨折,而丁丑被退了学。

丁丑后来花了很多钱才把耳聋的毛病治好。他还参了军,在部队当话务兵。

复员转业后他分配到了县政府的机关工作。工作了十几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从未看见他笑过。丁丑因此得了个绰号,叫“丁老板”,就是老板着脸的意思。同事们想尽办法逗他乐,他却永远地皱着眉头。有一次,朋友拿丁丑打赌,把他按在地上不停地抓他的腋下,挠他的脚心,最后丁丑哭了,朋友输了。

丁丑的第三次大笑发生在两年前的一个追悼会上,他所在的那个局的局长因喝酒过量猝死,被定为因公殉职而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那场面庄严肃穆。在哀乐停下来后,上级领导开始致悼词。悼词中回顾了局长光辉而短暂的一生,高度评价了局长生前的丰功伟绩和高风亮节,参加追悼活动的许多人都被感动了,会场内一片抽泣声。丁丑皱着眉头,神色凝重、聚精会神地逐字逐句听着悼词的内容。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参加错了追悼会,要么是死错了人,要么是领导念错了稿子。当领导用低沉的声音念到“我们今天悼念的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时,他才恍然大悟,忙问身边的同事,今天到底死了几个人?怎么这么多人同时开一个追悼会?同事不解地看着他,嘴角向上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