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玉归(第16/21页)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头……”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高低!她还以为这是为玉儿求情告饶说好话呢,还以为玉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以为她在万般无奈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庭的万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怜……”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穷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这样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贱、自辱,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的权利?这里不承认爱,只承认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怜的是,男人这样看女人,女人也这样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说还能怎么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么还可怜我?我这是可怜你呢!”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知道寒碜的贱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汉子的吗?”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无法再忍耐,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这是逼我死哪!”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唤,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主来给以裁决了!

初春的太阳从灰濛濛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瓦棱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的芽苞。不管严冬曾经是怎样寒冷,春天总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顽强地要生长,要发芽,要吐出新枝,绽开新花。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猜忌,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就是那个用稚嫩的字体写着“爸爸小姨快回来”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回来,不是急着要看天星吗?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

俩人每人啃着一张薄脆,倚着垂华门,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瑙珠儿,像樱桃。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妹妹,薄脆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国话怎么说?”

“This is the food I took best.”

“嘿,好玩儿咳!外国有薄脆吗?”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