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二次暑假(第2/3页)

后来我们总算熟悉了些,她们教我偷吃,偷不常点的菜,鸽子蛋之类。有次我偷吃牛肉,赶上人手不够,我只好把菜端进去。客人问什么菜,那牛肉还压在舌头底下呢,烫得要命,我不好出声,摇摇头赶紧跑出来了。

住处是离店里不远的宿舍楼。姑娘们住一楼,我住二楼。老式楼,红砖墙,外面没有灯。隔壁是一对收废品的老年夫妻,我下班时他们还在,天一黑就走了。四下无人,怪吓人的。房间晒了一天,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躺了半天睡不着,打一桶水浇上去。这时楼下的人跑出来骂:“楼上的倒什么水,不晓得漏水啊。”我连连道歉。好不容易起了风,凉快一些,外面樟树作响,黑影起起伏伏,又吓得睡不着。隐约听见隔壁铁门响,听说住的是个年轻人,他回来了。我从没见过他。他打开电视,凤凰台的声音。再听不见其他,像住着一个幽灵。

大概过了十多天,学校老师、领导们也放假了,很少人来店里请客吃饭,生意一下子暗淡下来。老板让厨房把剩下的菜全部做完,满满一大桌,请员工吃了饭。之后去唱歌,我能唱英文歌,他很喜欢我的样子,拍着我肩膀说:“小伙子,将来要在这边找工作,你告诉我,我在你们学校也认识一些人。”我那时候总想着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只是很感激地谢谢他的好意。

那次回家以为是最后的暑假,倒也闲得住。有个已经参加工作的高中同学半夜给我发消息,说:“我好累,想回家。”这让我更珍惜在家的日子。乡下年轻人少,奶奶也不再种田。我白天窝在家里上网,黄昏去副坝散步。夕阳照在身后,下沉得快。脚下水面延伸至远方,金黄色云朵缓缓移动,狗在不远处吠,有人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夏天就要过去了。

还能过最后一次暑假,是后来考了研究生。

这趟回去,叔叔家的两个小朋友在家,叔叔也在。家里热闹很多。小朋友在外地出生,上完幼儿园才回乡下,如今在县城上小学。他俩颇有些城里人的习气,从不出去找小朋友玩。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出去,他们说太阳太大。

有几天太阳的确大,推开堂屋门,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也不敢出去。几天后下了雨,连续阴天,我背着相机出去瞎逛。竹子花枯萎了,栀子结了青青的果子,羊米饭能吃了,茅栗还没裂开,茶籽结得很厚,枝头垂下来,一副辛苦的样子,还是绿色的壳。

我家屋顶望下去的桐梓湾和水库。

走到大园里,大园里很多年前就没有了。建了猪厂,后来猪厂老板连夜跑了,猪厂空了,剩下残垣断壁。附近只有一户人家。开(4)伯母看见我,喊我过去坐。她中风八年,现在能勉强照顾自己。儿子、媳妇、孙女都在长沙做事,每月回来一趟,置办好柴米油盐又出去。大园里平常没什么人去。她的充电器被雷打坏了,电话打不通,她托我去镇上帮忙买一个回来。我正好想去镇上一趟,可以走走路,拍点东西。温吞吞的天。走到戴家大屋,大汗不止。山腰视野很好,可再往远处就变得灰蒙蒙的,看不见山的轮廓。

到镇上手机店,问充电器价钱,老板娘酝酿一下,我以为她要黑我。

“八块钱,你也帮忙,我也帮忙。要得不?”

“当然要得。”

婆婆还以为要十块钱呢,她会很高兴的。

夜里,叔叔说导山有戏看,问我去不去。叔叔喜欢看花鼓戏,他讲益阳班子唱得最好。益阳话和宁乡话相像,听起来亲切。我小时候看见戏子只觉得害怕,也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再看,我是完全不懂戏的。这一次却觉得很有意思。天皇星敌不过王英,王英不再赶尽杀绝,唱悲悲切切那几句十分好听,可惜我记不全唱词。我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女同学会唱,她家里穷,学几句戏,正月里跟人出去打花鼓,挣点红包钱。她唱得最多的是《补铜锣》《刘海砍樵》。《补铜锣》是蔡九哥和林十娘的故事,我在电视上看过。一开头蔡九哥敲铜锣,喊:“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家鸭小心。”印象很深。《刘海砍樵》几乎每个小孩子都会唱。一问一答,我最喜欢胡大哥这一句:“我看你就硬像的她啊啰。”方言里不用“硬”这个字,发“nie”的音,听起来好笑。正月打花鼓并不受人欢迎,叫“讨米花鼓”。很多人家一听到锣鼓响就赶紧关门。有时花鼓队走到大门口了,实在不好意思关门,只好让他们进来唱几句。要放鞭炮,要封红包。这些年大家手头宽裕了些,家中长辈过寿,也愿意花一两万搭戏台唱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