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第2/5页)

「你什么时候会朗诵西班牙诗的呢?」朋友们忍不住要问我了。二十年前听劳治国神父诵洛尔卡的La Guitarra,神往之至,当时就自修了一点西班牙文,但是不久就放弃了。前年九月,去委内瑞拉开会,我存也吵着要去。我就跟她谈条件,说她如果要去,就得学一点西班牙字,至少得知道要买的东西是几块bolivares。为了教她,我自己不免加倍努力。在卡拉卡斯机场到旅馆的途中,我们认出了山道旁告示牌上大书的agua,高兴了好半天。新学一种外文,一切从头开始,舌头牙牙学语,心头也就恢复了童真。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坚持了将近一年半:读文法,玩字典,背诗,听唱片,看英文与西班牙文对照的小说译本,几乎无日间断。

我为什么要学西班牙文呢?首先,英文已经太普通了,似乎有另习一种「独门武功」的必要。其次,我喜欢西班牙文那种子音单纯母音圆转的声调,而且除了h之外,几乎有字母就有声音,不像法文那么狡猾,字尾的子音都噤若寒蝉。第三,我有意翻译艾尔.格瑞科的传记,更奢望能用原文来欣赏洛尔卡、奈鲁达、达里奥等诗人的妙处。第四,通了西班牙文之后,就可得陇望蜀,进窥义大利文,至于什么葡萄牙文,常然也在觊觎之列,其顺理成章,就像闽南话可以接通客家话一样。

这些虽然都只是美丽的远景,但凭空想想也令人高兴。「一事能狂便少年」,狂,正所以解忧。对我而言,学西班牙文就像学英文的人有了「外遇」:另外这位女人跟家裏的那位大不相同,能给人许多惊喜。她说「爸爸们」,其实是指父母,而「兄弟们」却指兄弟姐妹。她每逢要问什么或是歎什么,总要比别人多用一个问号或惊歎号,而且颠来倒去,令人心乱。不过碰上她爱省事的时候,也爽快得可爱:别人说neither…nor,她说ni…ni;别人无中生有,变出些什么do,does,doing,did,done等等戏法,她却嫌烦,手一挥,全部都扫开。别人表示否定,只说一声「不」,而且认为双重否定是粗人的话;她却满口的「瓶中没有无花」,「我没有无钱」。英文的规矩几乎都给她打破了,就像一个人用手走路一样,好不自由自在。英文的禁区原来是另一种语言的通道,真是一大解放。这新获的自由可以解忧。我一路读下去,把中文妈妈和英文太太都抛在背后,把烦恼也抛在背后。无论如何,我牙牙学来的这一点西班牙文,还不够用来自寻烦恼。

而一旦我学通了呢,那我就多一种语文可以翻译,而翻译,也是解忧的良策。译一本好书,等于让原作者的神灵附体,原作者的喜怒哀乐变成了你的喜怒哀乐。「替古人担忧」,总胜过替自己担忧吧。译一本杰作,等于分享一个博大的生命,而如果那是一部长篇巨着,则分享的时间就更长,神灵附体的幻觉当然也更强烈。法朗士曾说好批评家的本领是「神游杰作之间而记其胜」;翻译,也可以说是「神游杰作之间而传其胜。」神游,固然可以忘忧。在克服种种困难之后,终于尽传其胜,更是一大欣悦了。武陵人只能独游桃花源,翻译家却能把刘子骥带进洞天福地。

我译「梵谷传」,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多万字的巨着,前后译了十一个月。那是我青年时代遭受重大挫折的一段日子。动手译书之初,我身心俱疲,自觉像一条起锚远征的破船,能不能抵达彼岸,毫无把握。不久,梵谷附灵在我的身上,成了我的「第二自己」。我暂时抛开目前的烦恼,去担梵谷之忧,去陪他下煤旷,割耳朵,住疯人院,自杀。梵谷死了,我的「第二自己」不再附身,但是,「第一自己」却解除了烦忧,恢复了宁静。那真是一大自涤,无比净化。

悲哀因分担而减轻,喜悦因共享而加强。如果「梵谷传」能解忧,那么,「不可儿戏」更能取乐了。这齣戏是王尔德的一小杰作,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像一个空水泡一样娇嫩」。王尔德写得眉飞色舞,我也译得眉开眼笑,有时更笑出声来,达于书房之外。家人问我笑什么,我如此这般地口译一遍,于是全家都笑了起来。去年六月,杨世彭把此剧的中译搬上香港的戏台,用国语演了五场,粤话演了八场,丰收了满院的笑声。坐在一波又一波的笑声裏,译者忘了两个月伏案的辛劳。

译者没有作家那样的名气,却有一点胜过作家。那就是:译者的工作固定而现成,不像作家那样要找题材,要沟思,要沉吟。我写诗,有时会桔坐苦吟一整个晚上而只得三五断句,害得人带着挫折的情绪掷笔就枕。译书的心情就平稳多了,至少总有一件明确的事情等你去做,而只要按部就班去做,总可以指日完工,不会有一日虚度。以此解忧,要比创作来得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