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如开芝麻门(第3/3页)
看书要舒服,当然要买硬封面的精装本,但价格也就高出许多。软封面的平装木,尤其是胶背的一种,反弹力强得恼人,摊看的时候总要用手去镇压。遇到翻译或写评时需要众书并陈,那就不知要动员多少东西来镇取这一批不驯之徒。檯灯、墨水瓶、放大镜、各种各样的字典和参考书,一时纷然杂陈,争据桌面,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这时,真恨不得我的书桌大得像一张乓乒球桌,或是其形如扇,而我坐在扇柄的焦点。我曾在伦敦的卡莱尔故居,见到文豪生前常用的一张扶手椅,左边的扶手上装着一具阅读架,可以把翻开的书本斜倚在架上,架子本身也可作九十度的推移,椅前还有一只厚垫可以搁脚。不过,这只能让人安坐久读,却不便写作时并览众书。
有时新买了一部漂亮的贵书回来,得意摩挲之余,不免也有一点犯罪感,好像是又娶了一个妾,不但对不起原有的满架藏书,也有点对不起太太。书房裏一架架的藏书,有许多本我非但不曾精读,甚至略读也说不上,辜负了众美,却又带了一位回来,岂不成了阿剌伯的油王?至于太太呢,她也有自己的嗜好呀,例如玉器,却捨不得多买。要是她也不时这么放纵一下,又怎么办呢?而我,前几天不是才买过一批书吗,怎么又要买了?我的理由,例如文化投资,研究必备等等,当然都光明正大。幸好太太也不是未开发的头脑,每次见我牵了新欢进门,最多纵容地轻歎一声,也就姑息下去了。其实对我自己说来,不断买书,虽然可以不断满足佔有慾而乐在其中,但是烦恼也在其中。为学问着想,我看过的书太少;为眼睛着想,我看过的书又太多了。这矛盾始终难解,太太又不断恫吓我说,再这么鹭鸶一般弯颈垂头在书页的田埂之上,要防颈骨恶化,脊骨退化,并举几个朋友做反面教材。
除了这些威胁的阴影之外,最大的问题是书的收藏。每个读书人的藏书,都是用时不够,藏时嫌多。我在台北的藏书原有两千多册,去港九年蒐集的书也有一千多册了,不但把办公室和书房堆得满坑满谷,与人争地,而且採行扩充主义,一路侵入客厅、饭厅、卧室、洗衣间,只见东一堆,西一叠,各佔山头,有进无退,生存的空间饱受威胁。另一现象,是不要的书永远在肘边,要找的呢,就忽然神祕失蹤,到你不要时又自动出现。我对太太说,总有一天我们车尾的行李箱也要用来充书库了。问题是,这几千本书目前虽可用「双城记」分藏在台北和香港,将来我迁回台北,这「两地书」却该怎么合併?
然而书这东西,宁愿它多得成灾,也不愿它少得寂寞。从封面到封底,从序到跋,从扉页的憧憬到版权的现实,书的天地之大,绝不止于什么黄金屋和颜如玉。那美丽的扉页一开,真有「芝麻开门」的神祕诱惑,招无数心灵进去探宝。古人为了一本借来的书限期到了,要在雪地裏长途跋涉去还给原主。在书荒的抗战时代,我也曾为了喜欢一本借来的天文学入门,在摇曳如梦的桐油灯下逐夜抄录。就在那时,陆蠡为了追讨日本兵没收去的书籍,而受刑致死。在书劫的文革时期,除了那本红小书随风飞扬如枫林之外,一切封资修的毒草害书,不是抄走,便是锁起,或者被焚于比秦火更烈的火裏。无数的读书人都诀别了心爱的藏书,可惊的是,连帝俄的作家都难逃大劫。请看四川诗人流沙河的「焚书」吧:
留你留不得,
藏你藏不住。
今宵送你进火炉,
永别了,
契诃夫!
夹鼻眼镜山羊鬍,
你在笑,我在哭。
灰飞烟灭光明尽,
永别了,
契诃夫!
一九八三年六月于厦门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