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市的符咒(第2/3页)

美第奇家族总的说来比较尊重创作自由和艺术个性,并不怎么炫耀艺术霸权。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艺术选择,例如那位著名的罗伦佐·美第奇非常欣赏米开朗琪罗而对达·芬奇却比较漠然,而他的儿子对米开朗琪罗也有点冷漠。但这一些都无改于这个家族对艺术群体的整体护惜。米开朗琪罗十四岁就被这个家族赏识培养,长大后怀着报恩之心为他们做了不少事,也曾支持过市民反抗美第奇家族的斗争,对此美第奇家族也没有怎么为难他。因此不管是报恩还是斗争,都没有损害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完整。相比之下政治思想家就麻烦一点,例如那位《君主论》、《战争的艺术》、《佛罗伦萨史》的作者马基雅弗利(Nicodo Machiavelli)一生就一再遇到是否站在美第奇家族一边的“立场问题”,一会儿以反对美第奇家族的罪名被逮捕,一会儿又以效力过美第奇家族的罪名而被斥逐,最后竟忧郁而死。在这样的事情上,艺术家总是松弛得多,潇洒得多。

由美第奇家族联想到,中国古代的显贵、官僚、豪绅,一般只沉湎器物享用,把玩琴棋书画,不愿意在公共领域大规模地优化艺术文明,因此常常奢侈在高墙内,毁弃在隔代间,难于积累成实实在在的社会财富,让庶民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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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身躯,必然会带出同样巨大的阴影。在佛罗伦萨徜徉时间一长,也会品味到美第奇家族难于表述的尴尬状态。我从那些欲大而不能太大的建筑中看出来了,从那些不知与市民亲近一点还是疏离一点的广场上看出来了,从那些被他们家族支持的艺术大师虽然佳作迭出却未能大幅度创新的整体倾向中看出来了,也从他们家族各代当家人雕像的神情中看出来了。

美第奇家族从一开始就比较靠近平民,但一旦掌权就难免与平民对立,这个悖论首先被那位科西莫·美第奇(Cosimo Medici)敏感到了。科西莫当时采取的办法是淡化掌权的名义,强化市民的身份,只在幕后控制政局。这种站立方式,聪明有效,似淡实浓,为美第奇家族统治的延续打下了基础。

在美第奇家族中可以与科西莫相提并论的是他的孙子罗伦佐(Lorenzo Midici)。罗伦佐当政时年纪还轻,不再采取祖父那种谨慎低调的掌权方式,而是果断勇猛、雄才大略。一四八〇年罗马教皇联合那不勒斯威胁佛罗伦萨,罗伦佐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居然只身南行,到那不勒斯谈判,顷刻间化敌为友,成为欧洲外交史上的美谈。

这样一位统治者必然是自信而强势的,市民们一直以他为骄傲,但时间一长,彼此都觉得有点异常。政治便是这样,低调维持平静,强势带来危机,佛罗伦萨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风声鹤唳,云谲波诡起来。最辉煌的收获季节必然也是多事之秋,聪明的罗伦佐很快就领悟到了这一点。他进退有度,并不怎么迷恋权势,愿意分出更多的时间与专家们讨论古希腊哲学,也写了不少既欢悦又伤感的诗,例如:

灼灼岁序,

恰似晨露。

今朝欢愉,

明日何处?

落寞心境溢于言表。

罗伦佐遇到过很多对手,而最大的对手却是他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市民。市民是善于厌倦的,因为他们的居息方式密集而流通,他们的政治观念天然地趋向于民主,何况佛罗伦萨已风气初开、思想活跃,很难长时间地皈伏于一个家庭的统治。如果说美第奇家族亲手倡导了这种风气,那么,正是这种风气要质疑这个家族。

我在市中心著名的老桥上方看到一种奇怪的旧建筑,似房似廊,贯穿闹市,却密封紧闭,只开一些小窗,便问一位导游,他说,这是美第奇家族穿行于不同住处间的走道。他们不会像旧式贵族官僚那样戒备森严地在官道上通过,但又不敢毫无遮拦地与市民并肩而行。这条空中走道活生生地呈示着他们与市民之间的尴尬关系,而这种呈示又会把尴尬继续推进。

对于在厌倦中培育起来的对立,美第奇家族缺少思想准备。只是连最自信的罗伦佐也奇怪地发现,越来越多的市民都向一家修道院涌去,而柏拉图学园早已门可罗雀。

市民是去听修道院院长萨伏纳洛拉(Savonarola)讲道的,讲道的内容是批判佛罗伦萨城里的奢侈之风、腐败之气,认为这完全背离了基督精神。这样的讲道契合市民的切身感受,很有鼓动力,而更让人震撼的是,萨伏纳洛拉指名道姓地批判了美第奇家族和罗伦佐本人,而且自诩有预言能力,警告佛罗伦萨如果不改邪归正,必定有灾难降临。于是,佛罗伦萨市民以敬佩和惊慌的心情聚集在他周围,他以宗教净化和社会批判这两条路,成了世俗市民的精神领袖。后来法国入侵、局势混乱,他也就被市民选为执政,取代了美第奇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