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远方的海(第4/4页)

我们能设想这二十五年间,日日夜夜在狭小的船上发生的一切吗?我觉得,人类学、伦理学、文学、美学,都已经被这样的夫妻在晨曦和黄昏间,轻轻改写。

我看到了贾凯依的照片,果然是一个中国人,相貌比年龄更为苍老。那是狞厉的空间和时间,在一个中国女性身上留下的隆重印痕。

很多航海者告诉我,夫妻航海,年年月月不分离,听起来非常浪漫,其实很难坚持,首先离开的必定是妻子,因为任何女性都受不了这种生活。因此,这对能在大海上坚持二十五年的夫妻,关键性的奇迹,在于这位中国女性。

看着照片,我想起一路上所见的那一批批爱海、爱岛爱到了不可理喻的中国人。因此我必须说,中国文化固然长期观海、疑海、恐海、禁海,而对无数活生生的中国人来说,则未必。他们可以入海、亲海、依海,离不开海。文化和生命,毕竟有很大不同。

其实,从河姆渡、良渚开始,或者更早,已有无数从中国出发的独木舟,在海上痴迷。可惜,刻板的汉字,与大海不亲。伟大的航海家郑和葬身在哪个海域、哪个海岸?居然也没有清晰记载。中国的一半历史,在海浪间沉没了。慵懒的巷陌学者,只知检索着尘土间的书本。那些书本上,从未有过真实的大海,也没有与大海紧紧相融的中国人的生命。

幸好到了一个可以走出文字、走出小家的时代。终于有一批中国人惊动海天,也唤醒了中国文化中长久被埋没的那种生命。

在密克罗尼西亚的日日夜夜,妻子几次看着我说:“早该有一条船……”

我知道她这句话后面无穷无尽的含义。

我说:“必须是海船。”

她一笑,说:“当然。”

二〇一二年十月,写于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