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悬崖守护(第2/3页)

第一,我们面临着一个只审视被害者、不审视伤害者的巨大陷阱,没有人会去关注那些诽谤者的真相;

第二,即使有人关注了,也只是为社会增添了恶的观感,但这种观感,在中国已经积累太多。

而且,我还从杨长勋整理的材料中看到,那些诽谤者的恶,大多是因为从小缺少善和爱的滋养,形成了一种可谓“攻击亢奋型”的精神障碍,其实都是病人。例如湖北那个纠缠我很久的人,小时候居然是被父母亲当作物品卖掉的,即使变态,也很值得同情。

据金克林说,杨长勋的妻子是一位善良的基督徒,同意我的决定。

我和马兰每天都躲在深圳家里,很少外出。楼下大门口有一排信箱,也有我们的一个。

马兰关心楼下的信箱,只是因为还在等相关政府部门来信给一个说法。

这天她又沮丧地上楼了,手上拿着一封从上海转来的英文信,交给我。

我拆开,看了一遍。不相信,再看一遍。

马兰发觉我的鼻子轻轻抽搐了一下,赶紧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闭了一会儿眼,抬起头来对她说:“这是美国纽约市文化局、林肯艺术中心和美华协会联名写给你的一封公函,通知你,你已被他们评为亚洲最佳艺术家。而且,还是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我尽量说得平静。

“这不可能。我已经好几年没演了。”她摇头。

“信上说,这是美国二十四位资深戏剧评论家投票的结果。他们中不少人,在十年前看了你在洛杉矶的演出。其他评委,也看了你的录像。”我说。

她的表情开始凝冻。

我继续说下去:“信上还说,这个奖的评判标准很严。‘亚洲最佳艺术家’已经很不容易,而其中的‘终身成就奖’更是少而又少,除了电影艺术家黑泽明,舞蹈艺术家林怀民外,中国戏曲界只有张君秋、袁世海等寥寥数位得过。你是几十年来这个奖项的最年轻获得者。他们正在安排时间,你要亲赴美国纽约领奖,还要准备做一个获奖演讲。”

她不说话,一直呆坐着。

我说:“我陪你到外面散散步吧。”

这是傍晚时分,深圳的空气中充满潮气,有点闷。我们在一条木架路上默默地走了很久,她突然说:“这事千万不能让国内的媒体报道。”

我一听,苦笑了一下。前两天,到深圳书城走走,被总经理陈锦涛先生发现。陈经理到办公室拿出一份印刷品,上面有全国近十年来最畅销的十本书排行榜,十本中,我一人竟占了四本。我一见就让陈经理赶快收起来,不要让很多人看见。因为,这就是我遭受围攻的原因之一。

北京《中关村》杂志来信,说我被投票评上了“中国最值得尊敬的文化人物”。我立即回信央求他们,尽量不报道、少报道。他们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然而,不管怎么掩盖,也总有缺口被那些人挤进来。眼前又有了一件:我在家乡出生的老屋,由于经常有不少海内外的读者来参观,给现在的屋主带来很大的困扰。我听说后就把它买下,赠送给镇里,请他们见到参观的人开一下门。但是,老屋已是危房,维修、打扫、看管的事情超出了乡亲的能力,因此镇里就问县里,能不能由县里保管。

这本是一件芥末小事,不知怎么被一个年轻村民捅上了网,那些“啃余族”一见,又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所有的矛头都针对着我可怜的乡亲,骂他们怎么胆敢把我家老屋当作“文物保护单位”而试图赚钱。

我知道,这铺天盖地的网上风潮,一定把镇里的乡亲和县里的官员吓着了,哪里还敢再保存老屋。我连忙写信给乡亲,请他们在村庄建设时把老屋拆除。

我想,拆了也好。老屋有太多牵动我情感的故事,千万不能被现代邪恶纠缠。一来纠缠,不如沦为瓦砾。

于是,我又和马兰一起,回了一次老家,特地在老屋前拍照。这屋,确实破败了。但是,就在这些老旧的砖瓦间,有过父母亲的结婚鼓乐,有过妈妈的油灯书信,有过祖母的大灾孤居……一切美丽和悲怆,都将随风飘散。

从老屋,又想到妈妈。

我在心中轻轻地说:妈妈,那些人不仅不让我们在任何一座城市居住,而且还不准保留我们最早的住所!

妈妈一定会问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就像几十年前我们经历过的一样,是一片叫不出名字的泥淖,是一团紧随不放的阴云。

妈妈一听就懂。

我和马兰又赶回上海,去看妈妈。妈妈坐在一把藤椅上,我捋着她花白的头发,回忆着一个个与那间老屋有关的故事。但是,老屋已经不能保留的事实,却不能向她透露。

老人家对于越老的事,记得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