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爸爸的秘密(第2/2页)

其实那些医生上当了,他不仅看了,而且看得非常彻底。他把相隔三十几年的两种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复对比,我立即想象出了爸爸的最后岁月。他的高血压,他的心脏病,他的白内障,他因浑身乏力而摔倒,都与这些报刊直接有关。爸爸,是为我死的!

厚厚一抽屉的文章中的文字压了他半辈子,而那两沓近些年的报刊,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捆稻草。

我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常常对那些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予以原谅;但我又是一个中国人,终身不会淡忘“杀父之仇”。我即使把“必要仇恨”缩得再小,也会永远记得爸爸临终床边放着的那些报刊,以及报刊背后那几个人。

博爱使我容光焕发,仇恨使我双目炯炯。

我有几位兄长般的朋友,都是堂堂男子汉,在自己的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并且有国际声誉。他们几乎都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在某个笔记薄的角落记着一个名单。那是一些曾经残害过自己长辈、家人的歹徒,也包括一些用谣言、文章袭击过自己的恶人。这些人现在看上去都过得不错,有的还经常在某些媒体上高谈阔论,有的已经移民美国或加拿大,却怎么也抹不去他们留世的血污孽债。

我常常会接到朋友的来电,低声而欢快地说:昨夜,又有一个名字用红笔画掉了。

我想,我们的社会也不必伪装遗忘,因为很多遗忘就是纵恶。应该留下一些名单,那些投污的,栽赃的,砸窗的,扔石的,造谣的,仗势的,喷毒的,起哄的,都应该被记录在一些笔记薄上。然后,让很多曾经投诉无门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生死沉浮。

善良的人们不至于动手报复,但都有权利在默默间隐藏一个名单,随之隐藏一支能逐一画去这些名字的红笔,隐藏一种强烈的有关净化世间的企盼。

追悼会之后,我们把爸爸的骨灰盒寄存在一个殡仪馆的安灵堂里,准备择日移回家乡安葬。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叔叔、姨妈、益生哥,一大批亲人都等着他。

在这批亲人中,爸爸历来地位不高,原因是嘴笨。可以想象,这次他到那里见了亲人们,也会像往常一样谦恭地点过头,便找一个不引起注意的角落坐下,只听大家讲话。

但是,这次亲人们不会让他那么躲闪了。即使他最敬畏的家长,我的祖父,见到他也会深感羞愧。毕竟,祖父走得那么不负责任,而爸爸在人世间坚持了那么久,苦熬了那么久。

祖母最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外公、外婆也会满意这个女婿。我叔叔,曾为姑妈的死亡承担了责任,而爸爸,又为叔叔的死亡承担了责任。

在“文革”灾难中,如果不是叔叔先自杀了,爸爸多半会自杀,因为爸爸的意志远没有叔叔坚强,但是,坚强的叔叔为了更重要的坚强,把祖母托付给了爸爸。爸爸终究不辱这番重托,还维持了全家。

爸爸终生信仰佛教,我把他的灵位,安放在佛教圣地普陀山。一来二去,我和马兰对佛教有了更多的亲近,还一起成了普陀山的“荣誉岛民”。

与此相应,我们又与台湾的星云大师结了缘。星云大师仔细读过我写的所有书籍,很早就邀请我为世界多国的僧侣演讲,并参加了很多气势宏伟的佛教典礼。他在美国完整地观看过马兰演的电视剧,极为赞赏,因而产生了双重的亲切。

他让我们看到,生于多灾多难的现世,人们还可能以一种无边无界的大善,带来精神上的解脱。他创办的佛光山道场,果然是无边无界地遍布世界五大洲,天天都播撒着觉悟和快乐。

每次想到星云大师,我们就会对身边的祸害,看轻一点。

佛教,是庇护我们在恶风邪雨中安详生存的竹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