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妓女和口红(第2/2页)
“这些脏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让你听到,我已经造孽!”杨长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几个杯子都抖了一抖。我看他前面介绍情况时口气还比较平静,没想到他压着一肚子气。
我拿起他的茶杯塞到他手上,让他平静一点。他喝了一口,我和齐华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窗外还在下雨。
雨点打在窗上,发出一种杂乱的音响,使我们的谈话不能不提高了嗓门。
齐华开口了:“不能再这么下去。想想看,该怎么办?”
杨长勋转头对我说:“这就是我这次赶到上海来的目的。我静静地看了几年,觉得形势对你非常不好。所有的媒体都知道,攻击你这个大名人会大大增加他们的发行量,又不会承担政治风险,因此越闹越刺激。”
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啃余族”。谁为你辩解,谁就跟着挨骂。
我想来想去,你唯一的办法,是留下一份写给读者的声明,在以后适当的时候发表,然后离开。离开上海,离开中国,而且要快。否则众口铄金,真会被他们灭了。
“不,战士宁死不逃!”这是齐华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想起,他曾经是个军人。
齐华看着我好一会儿,终于说:“所有的诽谤都刊发在媒体上,而我国所有的媒体又都是官办的。你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是厅局级了,现在的好几位国家领导人都是你当时的直接上司和同事,而且我听说他们都是你的读者。如果拨一个电话给他们任何一位的秘书……”
我立即站起身来,按住了他的手背,说:“如果我拨了这样的电话,十多年前的辞职就失败了一半。与其求救,宁肯逃走。”
齐华伸起手来想反驳我,但他伸起来的手停在半空了。停了几秒,这只手伸出了大拇指,朝我颠了颠。
“但是——”他又迟疑了,“能不能,不离开中国?”
我当然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那就必须离开上海!”杨长勋说,“我统计了,这些年诽谤你的文章,发表最多的是广州、长沙、天津、香港,但发起者全在上海。你只要在上海一天,那些上海文人就一天安静不下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图书馆走廊两边的树木还在滴水。这个图书馆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天天晚上都来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觉得变小了。已是傍晚时分,读者们正在陆续离开。
突然,有一位年轻的女读者走到我跟前,停下,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余先生,上海那个人写了一篇不好的文章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什么文章?”我问。
“说有一个妓女在读你的《文化苦旅》。”她声音很低,快速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相当俏丽,很有风韵,把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我们看着她婷婷的背影行进在修剪得很好的灌木之间,又消失在图书馆门口。
“文章又不是她写的,她为什么要道歉?”我问。
“有三种可能。”杨长勋说,“第一种可能,她是那个作者的家人或朋友;第二种可能,她只是你的读者,觉得你是因为受读者欢迎才受攻击的,因此要道歉;至于第三种可能,就不好说了……”
“说!”我命令他。
“第三种可能,她就是那个妓女。”杨长勋说,“这种可能最大。”
我回想她低头低声、快速离去的样子,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就说:“那她就很高尚。我们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不必道歉,但她却道歉了!齐华,你说呢?”
我转身看齐华,发现他还发傻一样看着图书馆的大门。“太像了。”他喃喃地说。
我看着他,立即明白了。刚才我看这个女青年的时候真还觉得几分眼熟呢,不错,她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姜沙,只是小了一代。
“像谁?”杨长勋问我。
“一时说不明白,”我说,“以后慢慢再给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