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2/4页)

我从父辈身上获得的这两大教训,可能是世间对谣言最明智的认识。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要考验这种最明智的认识,居然,我本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谣言狂潮。

为什么说“前所未有”?只要与叔叔、爸爸的遭遇一对比,就能明白。

第一,叔叔遭受谣言攻击,半年就自杀了,爸爸则被谣言闷住了十年。而我,已被谣言包围了二十年,等于又经历了两场完整的“文革”;

第二,叔叔、爸爸所遭受的谣言攻击,主要集中在本单位,没有报刊参与。而对我,除了本单位没有参与外,全国一百六十余家报刊都参与了。其中南方一家著名报纸主导了每一场谣言围攻,覆盖面之大无与伦比,且被海外华文报刊广泛转载;

第三,叔叔、爸爸所遭受的谣言攻击,内容比较固定,两三项诬陷而已,而我遭受的攻击,范围漫无边际。从所谓“文革历史”、“文史差错”、“文化口红”、“地震捐款”、“阻止请愿”到“深圳赠房”、“遗产大会”、“美女作家”、“离婚声明”等等,面面俱到,与时俱进;

第四,叔叔、爸爸所遭受的谣言攻击,主要来自不知法律为何物的造反派歹徒,具有暴烈性却不具有权威性。而围攻我的那么多传媒和打手,几乎都在炫耀权势,标榜背景,展示团队、高谈法律,让谣言披上了足以霸凌一切的行政胄甲;

第五,叔叔、爸爸遭受的谣言攻击,从现存的材料看,发动者文化程度很低,只知摆弄极左口号。而攻击我的造谣者,却擅长笔墨,会编故事,懂得版面,巧言令色,有煽动性。

——仅此五点,我就有信心对叔叔、爸爸说:“千乘万骑,久围一人,比之父辈,纵亡无恨!”

但实际上,我还是有“恨”的。当然不是恨那些造谣者,他们不值得恨,就像我们不会去恨蛇蝎,只会去恨那些欣赏蛇蝎伤人的人。

那么,我究竟恨什么呢?

在“文革”中我就很惊讶,当一个歹徒喊出口号要“打倒”某个教授时,绝大多数民众的眼睛都会直视那个教授,欣赏他的惊讶、委屈、气愤、失措,而不会回过头来看看,喊口号的歹徒是谁。也会有几个人回头,但那只是好奇和怂恿。过一会儿,“打倒”改成了“吊死”,大家仍然欣赏那个教授的恐惧表情,还是很少有人会回头看歹徒一眼。

我最恨的,就是民众的这种目光走向。

我在遭受每一次谣言攻击时,一开始总想告诉民众,这是假的。但很快发现,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或者不在乎真假,只等待我的狼狈,我的慌张,我的失态。我原来抱怨,大家怎么都成了旁观者?后来发现,根本不是旁观者。因为旁观者是中立的,他们绝不中立。如果中立,就不会有我爸爸的十年,我的二十年。

我等待过,不是等待歹徒消失,而是等待民众的目光能投向歹徒。但是,等了那么久,我等不到了。

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是一个历尽艰险寻找民族尊严的人,一个走遍世界阐释中华文化的人,但每次回来,总是谣言、谣言、谣言,而且越来越污浊,越来越肮脏,越来越嚣张,越来越盛大。当然耳边也会听到一些同情的低语,却永远缺少真正的帮助。

我一直企图说服自己,这种现象与我所钟爱的脚下的土地无关。但是,所有的事实告诉我,不是无关,而是有关。

我终于明白了杨长勋教授对我的告诫:赶快离开。但是,我和马兰,都有年迈的父母亲需要照顾。

正这么想着,我爸爸,却被攻击我的谣言气死了。他的死,也有医学上的病因,但不能排除他临终床头的那三份报刊。一份广州的,一份天津的,一份上海的,对他造成了最后残害。

这些报刊在造我的谣,而这些谣言使爸爸联想到了我家在“文革”中的悲惨经历。一种巨大的逆反,让老人家痛彻心肺。这位抗拒了十年谣言而获得过胜利的英勇老将,终于牺牲,为了他的儿子。

对这件事,我写道:

我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常常对那些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予以原谅;但我又是一个中国人,终身不会淡忘“杀父之仇”。我即使把“必要仇恨”缩得再小,也会永远记得爸爸临终床边放着的那些报刊,以及报刊背后那几个人。

博爱使我容光焕发,仇恨使我双目炯炯。

我的宗教情怀反对我报仇,却不反对我出走。前思后想,觉得我们夫妻两人也算非常对得起这片土地了,只是年纪已大,很想避开歹徒们的惦记,寻个安全,因此即使远离,也已无须汗颜。但是,歹徒们的势力范围很大,欺骗领域更大,欧美很多大城市的华文圈都已有他们的阴影,我们只能敬鬼神而远之。我和马兰讨论过塞浦路斯、以色列、南非,而在这本书的最后,则指向了西太平洋的密克罗尼西亚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