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文明造的孽?(第2/2页)
我想,世上研究人类文明史的学者,如果有一部分也像我一样,不满足于文本钻研而寄情于现场感悟,那么,最好能在安全形势有了改善之后,争取到巴比伦故地走一走。那儿的文物古迹已经没有多少保存,但是,即便在那些丘壑草泽边站一站,看着凄艳的夕阳又一次在自己眼前沉入无言的沙漠,再在底格里斯河边想一想《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体会文明荣枯的玄机,也就会有极大的收获。
我在那片土地上想得最多的是,反复的征战,不管是打别人,还是自己被别人打,时间一长,必然会给人们带来对残酷的适应,对是非善恶界限的麻木。祖祖辈辈都缺少有关正常生活的记忆,灾难时时有可能在身边发生,自己完全无法掌控命运,根本无从辨别起因,好像一切都是宿命,因此只能投向宗教极端主义。宗教极端主义的参与者其实都放弃了思考,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把自己的灾难转嫁并扩大为别人的灾难,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取灭绝性的盲目快感。在那个伟大的文明故地,几乎上上下下都被这种精神阴霾所笼罩。
在伊朗,古代波斯文明的遗留气韵让我大吃一惊。这又以此证明,文本认知和现场认知有天壤之别,尽管这种现场早就在两千五百年前成为废墟。从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四世纪,波斯帝国先后在居鲁士、大流士的领导下建立了西起爱琴海、东到印度河的超级庞大政权,还曾经与希腊展开过好几次大战。它战胜过很多国家,最后又被战争所灭,灭的时间太早,使它无法成为人类重要的几大古文明之一。它告诉我们,文明的重要,不仅仅在于空间,还在于时间。
印度文明无疑是人类几个最重要的古文明之一,但我对它的感受却非常凌乱。幸好我紧紧地抓住了佛教的缆索,没有全然迷失。五千年前印度河流域的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地处现在巴基斯坦的信德省境内,我因深夜路过,未及考察,而且我也知道这与我们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关系不大,太早了。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恰恰是在摩亨佐·达罗消亡之后由雅里安人入侵开始的,离现在也有三千五百多年了。印度的历史是不断受到外族侵略,又不断分裂的历史。在雅里安人之后,波斯人、希腊人、帕提亚人、西徐亚人、贵霜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相继侵入,其间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王朝,但总的说来还是分多合少。印度文明在宗教、天文、数学等方面对全人类作出过巨大贡献,但它的发展历史实在过于变幻莫测,让人难于理出头绪。其实,它自身的传承也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似乎隐隐约约都有一些脉络留存,但一次次的阻断、跌碎、混合、异化,使文明散了神。它有过太多的“对手”和“主子”,有过太多的信仰和传统,有过太多的尊荣和屈辱,有过太多的折裂和消散,结果,在文明上混沌一片。
在考察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其他南亚文明的时候,我目睹了目前世界上最集中的恐怖主义所在。中东的极端主义已经让人头痛,再往东走却演变成更大规模的恐怖主义。这种恐怖主义与贩毒集团和地方武装互相融合,显而易见已经成为文明世界的最大威胁。滋生文明和威胁文明,全都起自于同一片土地,这是不是一种历时数千年的报应?如果是,那么,这种报应实在太使人沮丧,沮丧到甚至对人类失去信心。
对此,我们除了发出一些微弱的警告,又能做一些什么呢?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尼泊尔博克拉,Fish Tail Lodge,此篇写于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