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几男子(第7/9页)
一种被关注的苦难就已经不是最彻底的苦难,一种被描写的苦难更加不再是无望的泥潭。中国从来没有一个文人,像杜甫那样用那么多诗句告诉全社会苦难存在的方位和形态,以及苦难承受者的无辜和无奈。因此,杜甫成了中国文化史上最完整的“同情语法”的创建者。后来中国文人在面对民间疾苦时所产生的心理程序,至少有一半与他有关。
人是可塑的。一种特殊的语法能改变人们的思维,一种特殊的程序能塑造人们的人格。中国文化因为有过了杜甫,增添了不少善的成分。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与这件大事相关的另一件大事是,杜甫的善,全部经由美来实现。这是很难做到的,但他做到了。在他笔下,再苦的事、再苦的景、再苦的人、再苦的心,都有美的成分。他尽力把它们挖掘出来,使美成为苦的背景,或者使苦成为美的映衬,甚至干脆把美和苦融为一体,难分难解。
试举一个最小的例子。他逃奔被擒而成了叛军的俘虏,中秋之夜在长安的俘虏营里写了一首思家诗。他在诗中想象:孩子太小不懂事,因此在这中秋之夜,只有妻子一人在抬头看月,思念自己。妻子此刻是什么模样呢?他写道:“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这寥寥几字,把嗅觉、视觉、触觉等感觉都调动起来了。为什么妻子的鬓发湿了?因为夜雾很重,她站在外面看月的时间长了,不能不湿;既然站了那么久,那么,她裸露在月光下的洁白手臂,也应该有些凉意了吧?
这样的鬓发之湿和手臂之寒,既是妻子的感觉,又包含着丈夫似幻似真的手感,实在是真切至极。当然,这种笔墨也只能极有分寸地回荡在灾难时期天各一方的夫妻之间,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时期,就会觉得有点腻味了。
我花这么多笔墨分析两句诗,是想具体说明,杜甫是如何用美来制伏苦难的。顺便也让读者领悟,他与李白又是多么不同。换了李白,绝不会那么细腻、那么静定、那么含蓄。
但是,这种风格远不是杜甫的全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这样的诗句,连李白也要惊叹其间的浩大气魄了。
杜甫的世界,是什么都可以进入,哪儿都可以抵达的。你看,不管在哪里,“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就是他的无限空间。
正因为这样,他的诗歌天地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不仅在内容上是这样,而且在形式、技法、风格上也是这样。杜甫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既承接着他之前的一切,又开启着他之后的一切。
人世对他,那么冷酷,那么吝啬,那么荒凉,而他对人世却完全相反,竟是那么热情,那么慷慨,那么丰美。这就是杜甫。
十几年前,日本电视台曾经花好几天时间直播我和一群日本汉学家在长江的江轮上讨论李白与杜甫。几位汉学家对于应该更喜欢李白还是更喜欢杜甫的问题各有执持,天天都发生有趣的争论。他们问我的意见,我说,我会以终生不渝的热情一直关注着李白天使般的矫健身影,但是如果想在哪一个地方坐下来长时间地娓娓谈心,然后商量怎么去救助一些不幸的人,那么,一定找杜甫,没错。
七
这篇文章本来是只想谈谈李白、杜甫的,而且也已经写得不短。但是,在说到这两个人在安史之乱中的奇怪遭遇时,决定还要顺带说几句另一位诗人,因为他在安史之乱中的遭遇也是够奇怪的。三种奇怪合在一起,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个重大的共同命题。
这个诗人,就是王维。在唐代诗人的等级排名上,把他与李白、杜甫放在一起也正合适。当然白居易也有资格与王维争第三名,我也曾对此反复犹豫过,因此在一次讲课时曾对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艺术系的学生进行问卷调查,结果王维第三,白居易第四。尤其是女学生,特别喜欢王维。
王维与李白,生卒年几乎一样。好像王维比李白大几个月,李白比王维又晚走一年。但在人生一开始,王维比李白得意多了。王维才二十岁就凭着琵琶演奏、诗歌才华和英俊外表而引起皇族赞赏,并获得推荐而登第为官,而李白,直到三十岁还在终南山的客舍里等待皇族接见而未能如愿。
当李白终于失望于仕途而四处漫游的时候,走上了仕途的王维却受到了仕途的左右。当信任他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取代的时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加上丧母丧妻,王维从心中挥走了最后一丝豪情,进入了半仕半隐的清静生态。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传世好诗。